哈尔滨夏季的夜晚是最为热闹的,到了这个时间, 店铺外的世界仍是喧嚣嘈杂的, 依稀可以听见劲爆的流行歌曲。
有个男人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台阶, “老板娘,给开个西瓜,送旁边海哥串儿店。”
赵红麻利地应一声, “哎, 这个点儿, 没法给你对半儿劈了, 只能整个买,行不行?”
“可以可以, 一会儿约(yao)完多重,去那边儿我再给钱。”
“好嘞。”
倪芝见赵红已经在拍着挑拣西瓜了, 不想耽误她干活, 打个招呼先走了。
走到那边流动的麻将桌, 全是晾着肚皮抽着烟的男人。麻将桌边摆着各式烤串儿,用塑料袋儿裹着, 里面孜然辣椒面儿胡椒粉, 黑乎乎地粘在袋子里,东北人哪有这么讲究, 管它是什么色儿,拿起来一口一个签儿。
完了最后还要比谁的签子多。
还有一种哈尔滨特有的串儿,毛肚、木耳、海带、菠菜和水晶粉用红油汤底烫熟了,放铁桶里端上来, 热乎入味儿。就算淌着汗吃得吸溜,哈尔滨人对涮串的热爱,也不受季节的影响。
麻将桌上没地儿搁,就搁凳子上头,低头哈腰用手接着往嘴里送。
只不过混杂着烟味酒味、汗味儿、烧烤味儿甚至人民币的味道,这道风景线并不好闻。
倪芝再一次绕过去走,旁边的歪脖子树枝上缠了乱七八糟的红红绿绿的小彩灯,挨着树的这一桌又不好好坐,一条重庆森林似的毛腿儿挡在半路,人字拖在脚上抖瑟地摇摇欲坠。
她往旁边靠了靠,人还没完全过去,手腕又倏地被人狠狠捏住。
倪芝一惊,脚下趔趄,回头看见一双凶狠的三角眼。辨认出是访谈时泼她洗菜水,又在铁道口占她便宜的何旭来。
他手滚烫又汗津津的,粗黑旺盛的手毛蹭到她,倪芝的鸡皮疙瘩登时从头起到脚。
何旭来眯着眼睛,肆无忌惮地对倪芝上下打量,夏天穿得都轻薄,尤其是倪芝怕腿上的伤口捂出了汗,穿着薄如纸的阔腿裤,被风一吹就勾勒出腿型。
何旭来头一次这么近距离打量她,隐约想起来上次在铁道口趁着人多和闸口将关,在倪芝身上捏了一把的手感。
他舔了舔嘴唇,“哟,真是你啊。”
何旭来对倪芝印象深刻。
随着何凯华牺牲的时间过去越久,人们越淡忘何家二老这个英雄儿子。
倪芝是这几年里头一次,再次鲜血淋漓地撕开何家伤痛的人。
撕得何旭来也痛快,何凯华一直是何家二老的心结,更是何旭来心结。他很清楚,他不过是个替代品,何老和何婶儿现在对他好,就是图他以后能给端茶倒水伺候病榻。
偶尔能听见街坊邻居悄声跟李姨说,你家凯华要是还在就好了。
但凡何老头子和李姨想起来何凯华,何旭来只能第一个跳出来。人老了心就软,他们慢慢会说,旭来也不错,只是人还没定性,起码孝顺。
可惜说来说去,还是这句话,何家二老还防着他,根本不给他摸着钱。
他没几个钱,给他打打麻将买烟买酒都不够,倒贴上来的女人他根本看不上,睡两次穷破旅馆女人就先踹了他。
光棍打久了,何旭来见到路灯下浓妆艳抹的女人眼珠子都转不动。
更何况倪芝这样他根本够不着女人。
他惦记上倪芝被浇透了模样,惦记上倪芝被撕碎的介绍信上的名字。
更重要的是,他所有的怒气找到了宣泄口。
何旭来的眼神里有猥琐有无赖,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怨气,无法掩盖。
倪芝跟他对视两秒,把怒气看的分明,一边试图挣脱铁箍一样的手,动弹不得。
哪怕是大庭广众,倪芝仍然被他这样眼神看得发毛。
“松手。”
何旭来耳朵上别根儿烟,他边笑边单手拿下来叼嘴里,说得口齿不清,“不松咋地?”
倪芝知道这样的人越说越来劲,保持语气镇定。
“你想做什么?”
何旭来站起来,仍不松他的手,逼近一步,倪芝就背后撞到树上,生疼生疼。
“唠唠呗,几块钱儿的都行。上次去我家里那么能唠,唠得都湿了。”
分明是他泼湿的,这话说得后面几人哄笑。
跟他同一个麻将桌的几人,笑得脖子上挂的掉漆金链子都在颤。
“大旭,这谁啊?啥时候去你家了。”
“谁家老妹儿啊。”
“一起唠唠呗,哥这儿什么串儿都有。”
何旭来脑子里是后面乱哄哄的声音,全是壮他怂人胆儿的。
又听见街坊邻居问李姨说的话。
你们家旭来都二十好几了还打光棍,要不要给他介绍。李姨说,他还不定性,不能祸害好人家的姑娘。
李姨还说,旭来啊,你放心以后这房子都是你的,叔和姨都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我们两个老东西以后就靠你了。
现在是姨怕你大手大脚,替你攒着钱,你也要努力,像你凯华哥一样争气。
他心里鄙夷,争气什么争气,人死卵朝天。
偏偏屁都不敢放一个。
越憋屈窝火越无处发泄。
说到底,什么都比不上光明正大地往倪芝这样的,他根本够不上的女人头上浇一盆洗菜水解恨,打着何凯华的旗号,连何家二老这样铁骨铮铮的正义卫道士,除了骂他两句都根本没动真火儿。
倪芝这样看他如垃圾的女人,还不是被他泼得没法吭声。
何旭来忘不了那种痛快,凑近倪芝打了个酒嗝,试图去扳她肩。
“哥这儿有的是水,还要不要?”
倪芝偏头躲开,“你再这样,我报警了。”
她低头摸手机。
何旭来伸手去抢,他还没碰到,就挨了重重一脚。
赵红切好西瓜往串店儿送,就看见旁边麻将桌边儿,一个男的把女人挤树上。
她脾气泼辣又暴,等看清楚是倪芝和何旭来,毫不犹豫地上去就是一脚。
“王八蛋,撒不撒手?”
倪芝被赵红一把扯到身后。
赵红上次知道何旭来泼过倪芝水,还是她拿的衣服,何旭来又是附近都知道的流氓,只有何家二老老糊涂了装聋作哑。
“他妈的谁把你从裤兜子里放出来了,狗娘养的就知道欺负女人,我立刻回去跟何大爷说,看他信我还是信你,不把你整回老家老娘就不姓赵了。”
何旭来怕赵红,一个女人独自开店,不泼不行。
以前还有人逗她是“水果西施”,赵红身上同样有股狠劲,一把西瓜刀剁砧板上还颤几下。
何旭来嘴硬,“你敢?”
赵红唾沫子都飞他脸上,“你看我敢不敢?”
赵红不愿跟这种苍蝇讲话,说完就扯着倪芝走。
背后传来何旭来嘴里骂骂咧咧的声音,却没真追上来。
赵红不是不敢,是不忍心。
这附近住的人都是,何旭来是浑,但对何家二老而言,家里没个年轻人更麻烦。李姨前几年大病一场,何大爷耳朵背,要是真在家心悸目眩的,何旭来好歹能背他们下楼上医院。
赵红终于收摊儿回去,不忘给陈烟桥提溜一兜子水果。
陈烟桥是那种不给他带,他绝对不自己买水果的人。
而且最近看他气色不好,脸上总有倦色,黑眼圈重重。
赵红几样都挑一点儿,敲了门。
她主动自报家门儿,“桥哥,开门儿,给你拿点儿水果。”
陈烟桥的声音隔着门显得更沉闷,“等会儿。”
陈烟桥放了手里的铅笔和素描本,揉着膝盖慢慢站起来,吹久了风扇腿就腿,不吹又受不了这温度。他住的朝向正好西晒,吸饱了一下午热气儿,到晚上火气直窜到心口。
根本静不下心来动笔。
正好夏天时候火锅店里人不多,他通常下午去果戈里街上的儿童公园,乘凉画几笔。
到晚上,就在店里待晚一些,正好打烊后无人,关了空调也还有些凉气儿。
他起身又进屋拿了件短袖衬衫,罩住里头穿的黑色背心,才去开门。
赵红习惯了,她知道陈烟桥在家时候绝对只穿黑背心儿,在她面前避讳得不行,好像给她看一眼就能少块儿肉。
她递了塑料袋,“呐。”
她生怕陈烟桥拒绝,“别跟我客气,我跟你说过,都是卖不完的,第二天要放坏。你要是吃了闹肚子别找我。”
陈烟桥拒绝不了,接过来,“谢了。”
赵红当然没忘刚才发生的事儿,快言快语,“最近何旭来这个狗日一点不安生,你要是听见动静就上去看看何大爷。”
陈烟桥皱眉,“怎么了?”
赵红继续说,“上回被他大冬天泼了一脑门儿水的那个姑娘,你还记得吗,在你家洗澡,你让我拿衣服来着。”
陈烟桥眉蹙得更紧,示意她继续说。
“刚才何旭来跟她耍流氓来着,被我踹走了。我看这混蛋玩意儿背地里吃喝嫖赌一样没少,别哪天给何大爷整啥事儿,老人家折腾不起。”
陈烟桥沉默片刻。
“没看错?”
赵红缺心眼儿,没觉得陈烟桥问得有什么奇怪。
“那还有假?她是来给我还上次的衣服,出门儿就遇上何旭来。我刚才还说她来着,她要是出啥事儿我就罪过了,幸好没事儿。”
陈烟桥眉头丝毫没有松半点。
他亲自送她回的学校东门儿。
赵红见他不说话,自己接自己茬,“行了,反正也没事儿了,我上楼了,咱俩都多留个心,照应一下何大爷和李婶儿。”
陈烟桥半低头,压着目光里的不悦,“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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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他怕倪芝一大早上门儿来,刻意提前穿好了T恤,免得像赵红来时候,要匆忙再披件外套。
没想到倪芝下午才来。
倪芝神色如常,看不出昨天晚上赵红说的事情对她有什么影响。
她为了今天他画得方便,穿了条水磨毛边儿的深灰色牛仔短裤,因为短,塞进短裤的宽松上衣都在裤腿里露了边儿。
陈烟桥粗略瞥一眼,就知道她伤口养得还算不错,应当是听医嘱忌口了。
只剩下很浅淡的一片新肉的颜色,像是重重叠叠的花瓣。
但他学雕塑出身,对人体肌肤和质地一打眼儿就看出来,她的疤痕并不平坦,稍有增生。
倪芝知道他的规矩,进门儿以后仍把门儿大敞开。
陈烟桥往门外看一眼,想起来何旭来,开口,“关了吧。”
倪芝疑心自己听岔了,“什么?”
陈烟桥咳了一声儿清嗓子,“把门带上。”
她这回听清了,也不懂他为何标准不一,还是回头掩上门。
这回屋里光线就暗了,因为西晒严重,他拉上窗帘,只有透过窗帘的光投进屋里,显得昏暗困倦。
陈烟桥继续使唤她,“去把窗帘拉开。”
倪芝就站在门口的灯开关旁边,她也看出来外面晒,“开灯不行吗?”
陈烟桥言简意赅,“自然光。”
倪芝哦了一声,其实不太懂他为什么在她来之前也是拉着窗帘儿的,分明她进门时候看见他旁边就是笔和本子,怎么她来了就要自然光。
那些她曾经以为是成人杂志的,原来都是他绘画用的。
只不过先前来,陈烟桥怕她看见,随手收了,她没看清楚,才以为是杂志。
倪芝按他要求跨越了堆得散乱的纸皮箱子,去拉开窗帘,窗帘不知道多久没洗过,拉动幅度大了都是灰,她拍了拍手往回走。
陈烟桥不知为何周身气压都挺低,跟大爷似的岔开腿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又发号施令,“去电视柜下拿个软尺。”
倪芝没听明白,“什么?”
“软尺,量衣服的那种。”
陈烟桥见倪芝一脸困惑看着他,眼珠子黑白分明,丹凤眼便是这样,看人专注时反倒像无焦距的迷离。
让她同时有学生感和风尘气息。
他开口解释,“量腿围,没必要纹得那么大面积,刚好覆盖就行了。”
倪芝点头。
她走到陈烟桥家里上次那台打开没交费的电视机下面,陈烟桥指示,“左边的抽屉。”
“哦。”
左边的抽屉连把手都掉了,从两个洞里栓了根儿灰不溜秋的尼龙绳子。
她不敢大力拽,轻点儿拽又纹丝不动。
“我拽不动。”
陈烟桥丝毫没有要帮忙的意思,“用点儿劲。”
倪芝还是看着他,“拽坏了怎么办?”
“拽不坏。”
他又补充一句,“坏了算我的。”
倪芝才使出浑身力气去拖拽,大约是没了润滑油,轨道又涩。再加上她拽的方向偏了点儿,抽屉虽然开了,但是沉闷地一声咣当,抽屉脱轨歪掉下来。
她忙错开脚。
陈烟桥皱眉。
倪芝问他,“这怎么办?”
他沉声,“不用管,拿了尺子过来。”
看她在里面翘着手指找,显然是嫌脏,指点她,“绿色那个。”
“哦。”
倪芝这才想起来他为什么会在家里放软尺,看他也不像会缝补衣服的人。
“你家里为什么有这个?”
“雕塑时候量原料。”
倪芝听得疑惑,“你还能刻得了?”
她分明记得他的右手废了,连精细点的画都画不了,怎么还能刻得动。
问完她就觉得不对,低头道歉,“对不起。”
陈烟桥果然没搭理她,直到她走到他前面,把软尺递给他。
倪芝想往沙发上坐,沙发上全是他堆得乱哄哄的报纸和素描本,她低头去收拾。
陈烟桥喝住她,“等会儿。”
“嗯?”
陈烟桥喉头滚动,语气严肃,“站好。”
他变得严厉起来,“为什么晚上还要瞎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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