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猪肺

小说:病树与烂柯人 作者:舍曼
    许多年前的火车和如今一样,老旧的轨道, 噪声咣咣不止, 拥挤不堪, 充斥着各异的味道。

    赶上春运高峰,陈烟桥记得一清二楚,他和谢别巷丝毫没有忧患意识, 反而在学校多耍了几天, 后来去售票处时候只剩站票, 连小马扎都卖光了, 俩人站了一路。

    那时候腿脚很好,站了许久都不知道累字怎么写。

    那时候火车很挤, 梦想却宽得没了边。

    到最近,谢别巷大约是因为他再次提起刻刀, 又劝了几次他回去。

    对于烟.巷, 当年两个人一拳一脚、一草一木建起来的工作室, 陈烟桥亦倾注了年少时候所有的理想和抱负。期望它圈内扬名,如今真做到了, 却和他关系不大, 心里既欣慰又难受。

    明知道自己回不去,然而当年的情怀和心血是没办法割舍的。

    倪芝靠着车门站, 侧面看着他,“为什么回不去?”

    陈烟桥讲得粗略,寥寥几笔概括,倪芝不明白他的顾虑。

    为什么回不去, 烟.巷这几年岂是发展不错。谢别巷借着陈烟桥的事儿哭惨,倒是把逼格和情怀做足了,吸引了不少天赋型选手。后面商业化时候,已经积攒了名气,步子迈得稳。现在都接私人博物馆的雕塑3D数字化投影,给大型游戏做人物立绘这些活儿。

    谢别巷安慰他,老陈,你当个管理层不行吗?再不济,现在烟.巷艺考培训做的也不错,你做这个总行吧。

    陈烟桥要是回去了,恐怕真的只能做这些外围的工作。

    倪芝明白,像他这样骄傲的人,怎么受得了怜悯。

    哪怕不是怜悯,是念及当年一起创业的热血。

    倪芝想了想,“你底子这么好,现学也来得及吧。”

    “我已经浪费了十年了,”陈烟桥苦笑,“不能说浪费,那更证明我这些年就是个笑话。”

    他说完,摇头,“你不懂罢。”

    “我懂。”

    倪芝听懂了,倘若人都是这般,知道有什么不好便去改进,那便尽是完人了。亡羊补牢适合刚损失的人,对于陈烟桥这样的,十年里栅栏都长满青苔腐烂了的人来说,谈何补牢。

    其他事情何尝不是如此,时间一天天过,一年年过,原本只是早已经坑洼的雨花石,最后被洞穿得彻底。

    他最初到哈尔滨时候,只是不想待在四川,替余婉湄收了遗物。看见火锅店就开了,打算等什么时候没钱了就回去。

    后来余婉湄的墓和往生牌要钱,年轻时候自己轻而易举就打下的事业,哪有那么珍惜,何况他在绵阳还丢了个没装修完的分店烂摊子给谢别巷,卖了股份了无牵挂。

    没想到这么一待便是十年。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只有他,活成了废人。

    “那天,我爷爷偷偷给我打电话。”陈烟桥声音沙哑,又带着些倦意,“他说我再不回来,他眼睛就看不见我了。”

    倪芝算了算,他爷爷还在世,应该是八十好几的高寿了。

    陈烟桥把手里的烟屁股掐了,又点燃一根。

    “我差一点儿就回去了。”

    “后来呢?”

    “他做了白内障手术,又能视物了。”

    陈烟桥低着头,自顾自地继续说,“我奶奶很早就走了,我爷爷家却长寿,他还有个姐姐都九十几了。不知哪儿来的信心,觉得他们还早着,觉得父母还年轻。”

    倪芝想起来她去他家画纹身图样时候,他说的语气潸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陈烟桥汶川地震中先毁了心,又在余震中毁了手腕和腿脚。

    在身边是种尽孝,然而不在身边亦是种解脱,人间任何一对父母都不愿看他这般颓废模样。可想而知,他说这样的话,是何等的无奈。

    陈烟桥的抿唇几番,话滚了几转愁肠,终究觉得烫口。

    何止是这些令他踌躇满怀,若要回去,他仍背着一座沉甸甸的山,名叫愧疚。对余婉湄父母和其他人,当年未言明的真相,同样是他回去前要迈过去的坎儿。

    有时候事过境迁愈久,愈无法开口。

    如今忽然意识到,他孑孓独行十年,竟然没承担半点家庭责任和事业责任。

    对人对事皆是如此。

    所以连倪芝都嘲笑他,凡是皆答“随你”。

    陈烟桥指了指窗外,“你看。”

    倪芝看着对面的车门上一截窗户,黑漆漆地一片,偶尔晃动的光一闪即逝。

    他问她,“你看见什么?”

    倪芝实话实说,“什么都看不见。”

    坐在地上的陈烟桥冷笑一声,“这可能是我下一个十年。”

    他说话的功夫里,又抽完一根烟,从口袋里摸了烟盒出来,没捏好,烟盒滚在车厢地上他也不管,捏起一根烟叼在嘴里。

    刚点燃,倪芝就弯腰伸手夺过去,她的阴影似笼罩住他的愁云聚了又散。

    陈烟桥坐着不起来,也不伸手抢,只冷眼看她。

    许久他说了个陈述句,“欺负我腿不好。”

    又喉头滚动,添了一声警告,“嗯?”

    倪芝低头看他那双手,指节修长。因为肤色铜色,不显阴柔反倒有种健美感。的最开始看他炒火锅时候,怎么没看出来这是一双拿得起刻刀与画笔的手。

    也能拿得起锅铲,拿得起扫把,撕得了丝袜。

    他撕开丝袜那片刻,她就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看着这双手上的经脉和血管随着他的动作鼓动凸起,感受到他血液里躁动和不满,他是鲜活的。

    倪芝慢慢顺着墙壁滑下来,同他面对面坐着。

    陈烟桥见她不做声,又重新捡起来烟盒,只剩最后一根儿了。他烦躁地看了看,还是扔回去。

    “烟叔。”倪芝自上次喊过他,第二次这般开口。

    陈烟桥面色更冷,“好好说话。”

    倪芝忍不住抿嘴笑,“不是你说的么?侄女。”

    她怕他恼了,继续说,“认识你这么久,一直是我问你,我听你说。你想不想听我说一回?”

    没等到回应。

    她掸了掸烟屁股,火星子往下迸,她记不清自己多少年没有碰过烟。

    尝试着慢慢吸进去,不往肺里深处用力,到底是微咳了两嗓子才平复。

    对尼古丁的记忆在渐渐复苏,既熟悉又陌生。

    倪芝本来就因为上挑狭长的眉眼,显得比同龄人多一丝这年纪不该有的风尘气。认识她这么久,发觉她不过是倔强的姑娘,确实是她一直在问,打破砂锅地问。

    陈烟桥看她夹着烟,顺着吸烟的姿势微仰脖颈,露出下颌尖翘的曲线,皱起眉头。

    “我或许是高三戒的烟,能想象吗?高一时候,我闺蜜,说来也巧,她也是学美术的。她父母离婚,自己又野孩子性格,所以大家都排挤她。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陪她走过满是白眼的走廊,陪她在厕所抽烟,陪她学叛逆孩子说些现在看来很可笑的话,抽烟喝酒纹身,仍是好姑娘。”

    倪芝说到这儿,忽然笑了,“她以前还叫我陪她纹身,我说抽烟我还能陪你,趁父母回家之前洗了衣服。纹身我可不敢,没想到现在可真是样样凑齐。”

    和陈烟桥迥然不同的人生,他是不知什么是倔,高中成绩不好,周围都是混混,没有谁瞧不起谁。想做什么便恣意妄为,有的是女生喜欢他的不羁。

    倪芝像根儿倔强的野草。

    “后来,有个人跟我说,对抗世界和坚持内心,不是流于形式,也不在于和大家背道而驰。而是你在人群中,仍知道自己想的和他们不一样。”

    “这句话,我记到现在。”

    陈烟桥嗤笑,“流于形式,说的是我。”

    “我不是说这个,”倪芝摇头,又吸了口烟,还给他,“你还要么?”

    陈烟桥半天不抬手,倪芝索性又夹回指尖,“后来这个人,成了我前任。我们约好了考兰大,他想去《读者》杂志发源的地方做媒体,做自由撰稿人。而我去学社会学,正好我是面,他是点。”

    他忽而开口,“给我。”

    倪芝牢记着丝袜的教训,没敢火上添油问他给他什么,她干脆半跪起身,把烟往他唇边送,看他咬在嘴里。

    “今天最后一支,行吗?”

    下一秒,地上搁着的那包烟盒,被扔到她坐着盘起的膝盖上。

    倪芝捏了下,空瘪得只剩一根。

    她无奈继续说,“再后来,那个人,他就忘了开始想做的事情了,变成了人群中的一员,彻头彻尾地。”

    “我想说,坚守必定离不了流于形式,变成芸芸众生也没什么错。那句话怎么说的,弱者都是群居着,所以有芸芸众生。都是个人选择,量力而行罢了。”

    过了半晌,陈烟桥一动不动,他刘海愈发耷拉下来,遮得眼底一片阴影。

    闷声道,“你不懂。”

    倪芝站起来,眨眼,“我是不懂。我去睡觉了,我们5点多到站。”

    不到六点钟的七台河,黎明有种旷野的平和。

    出了站,尽是拉客载客和推销酒店钟点房的。

    倪芝昨天出发前就已经订好了宾馆,直奔目的地去了。

    七台河不是旅游城市,也不是繁华都市,还保留着些许东北边陲小镇的感觉。

    因为游客不多,国庆期间也都是返乡回家的人,他们直接去了宾馆,就可以拿房间。

    倪芝出示了身份证,“有预定,两间单人房。”

    宾馆前台小妹看了眼他们俩,唠起嗑来,“你们哪儿来的?”

    陈烟桥不说话,倪芝自己答她。

    “哈尔滨。”

    “来玩儿?”

    “不是,有个项目,类似实习吧。”

    “咦,昨天好像也来了好几个妹子,也说是实习的,你们是不是一起的啊?”

    或许是因为这家宾馆就在挂职的地方旁边,大家都不约而同了。

    倪芝没去确认,“可能是吧。”

    宾馆小妹伸手,“这是你们老师吧,身份证出示一下。”

    身份证被陈烟桥甩在桌上。

    知道他不屑于解释,倪芝憋笑憋得辛苦,“你怎么看出来这是我们老师?”

    “这气质,还用说嘛,”宾馆小妹递回身份证,“我读书时候有这么俊的老师就好了,我就不会当前台了,一天天累死累活就屁点儿钱。”

    两人走上楼梯,陈烟桥走得慢些,倪芝走在前面,在拐角等他。

    好在只是二楼,她推开门,“那我等会就去修订镇志了,你随便逛逛?”

    陈烟桥嗯一声,“多少钱?”

    倪芝歪着头,“我只收微信。”

    他低下头掏口袋,她以为是惹恼了他,要强行给现金。

    结果他在破手机上慢悠悠地戳了几下,佛珠还在屏幕上晃荡着嗒一声。

    “扫吧。”

    作者有话要说:弱者都是群居着,所以有芸芸众生。

    ——贾平凹

    来晚了,明天争取早点。

    我也不懂我为什么总要掰扯清楚,男女主的价值观,想起了写火车时候陆诨和霏霏争执的痛苦。你们会觉得这种恋爱或者说男女相处方式复杂吗?

    另外,你们觉得我需要每个章节补一下时间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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