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清晨的中央大街上出现的, 往往是彻夜狂欢的人, 仔细打量就会发现各个儿烟圈似熊猫。
这话反过来说, 便是没有人一大早往中央大街瞎溜达。
总要到近中午时分,才开始热闹一些。
街头画家们不到日上三竿,才不会懒洋洋地去一家画廊里拿寄放的画具, 又慢慢支开画板, 该铺画纸的铺画纸, 玩儿喷绘的开始摇晃喷瓶儿。
倪芝早上面试完过来, 悄悄地从附街绕过去,那么多人, 她一眼便能看见陈烟桥。
只有他稳当当地坐着,不耍花样, 不着奇装。
他今天竟然换了件外套, 是件烟灰色的翻绒牛仔外套, 上面还有些破洞。加上他刮了胡子,显得年轻了许多, 远看他的少白头也似挑染的灰, 真有些像美院刚毕业的男生。
倪芝有些好奇,他年轻时候都穿些什么模样的衣服。
这么多人, 只有陈烟桥的画摊儿前开了张。
一个小姑娘坐他摊儿前,旁边还有她闺蜜。
棒球帽几人还在调侃他,“桥哥今天刮了胡子,是来抢我们生意了吧。”
“啧啧, 几个月不出来,是不是欠一屁股债。”
“桥哥你这靠卖画不行啊,卖身咋样,给你联系个好价格。”
陈烟桥瞥了眼街角路牌后面站着的倪芝。
“已经卖了。”
难得陈烟桥搭理他们的开玩笑,几人更来劲了。
“卖多少钱?按次还是按服务?哪儿找的富婆?”
东北的姑娘,极少因为这些带颜色的话而面红耳赤,多半会掺和进来。
“你们学美术的,是不是画人体画,就能又卖艺又卖身啊。”
“问他,”小脏辫指了指棒球帽,“他给人纹身的,哪儿都纹,老赚钱了。”
“你是不是刺挠,哥给你来两下子,我跟媳妇儿分工的好不好。”
看见倪芝往他们这儿过来了,金耳环凑过来,“美女,q版头像现场素描来不来?”
小脏辫眯着眼睛看,“这个妹妹是不有点儿眼熟。”
“瞎啊你,”棒球帽给他脑瓜子上来一下,“大侄女儿。”
“侄女?”
陈烟桥早就瞥见她了,一点儿都不意味。
给面前小姑娘速写的笔没停下,抬了下巴,示意前面的小板凳,“坐吧。”
几人哄笑着想起来了,“桥哥,你侄女又来找你了?”
陈烟桥抿唇,“嗯。”
“侄女不是来旅游的吗?怎么还在呢,是不是看上咱大哈尔滨不想走了。”
倪芝笑着点头,“对。来投奔,”她瞥了一眼陈烟桥,“烟叔。”
棒球帽凑过来问她,“上次纹身怎么样了?有没有红肿?”
倪芝正弯腰替陈烟桥把地上摆得微乱的工具归拢。
头顶斜上方的陈烟桥,沉着嗓子替她答了,“挺好的。”
倪芝一抬头,就撞见他如墨般的眸子。他属于欧美脸轮廓,鼻梁高挺,眼就深邃,他又重新看了画板,似乎是她的错觉。
等这边这个姑娘的头像画完了,姑娘满意地卷起来,问陈烟桥要微信付款。
陈烟桥用眼神示意倪芝,“给她吧。”
倪芝勾唇,替他收了钱。
她走到他身边,俯下身,跟他咬耳朵,柔软的发丝就在他脸侧拂动。
“你看到了?”
她说的,是那天她洗完澡出来,光着腿儿穿毛衣裙,刻意将毛衣裙提得极高。结果陈烟桥熟视无睹,反倒叫她自己睡了他的单人床。
陈烟桥替她把微卷的长发勾到耳后,低着声音,叹了口气。
“我是个正常男人,又不瞎。”
倪芝看周围一圈人,终究是忍着没吻在他脸侧,乖乖地退回去小板凳上。
不止是倪芝一人觉得,陈烟桥的气质在人群中难以泯灭。虽说学美术的男人,总给人一种桀骜不驯的故事感,只不过陈烟桥身上,是沉淀过的故事,是翻不完的书。尤其是他今天打扮得年轻些,又没有戴上遮了大半张脸的帽子。
所以女人爱找他画,男人也爱,携着小孩儿的家长更觉得他稳重成熟。
倪芝看了眼收的钱,仰头问他,“中午吃什么?”
棒球帽听见了,“去兰姐家的韩料啊。就在街口,又近又便宜。我们每次都去。”
陈烟桥顿了下笔,“我们就不去了。”
“为啥,你这好几个月都不来,刚才我路过时候兰姐还问你来了没,我说来了她老高兴了。”
倒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几人没说完呢,就看见围着围裙的俏丽女人走过来。
脆生生一句“桥哥”。
倪芝坐在板凳上,是画板的侧背面,兰姐探了身,“还没画完?先吃饭吧,给你们做了部队火锅。”
“哟,这画得什么?你现在还接全身画了?”
陈烟桥不动声色地翻过一页新的白纸,“没什么。”
“走吧桥哥。”
中午这个点儿,本来也没什么生意。这个天气在街头还能摆摊儿,本身就是一种煎熬,外套都要穿厚些,再过一两周,就开始冻手冻得拿笔都不听使唤了,戴那种五指手套还算勉强。他们几人一听有部队火锅,都喊收摊了。
“走走走。”
陈烟桥正要开口拒绝,倪芝扯了扯他裤腿儿,“烟叔,走吧。”
他到底是拗不过他的小姑娘。
部队火锅腾着热气儿,几人未等辛拉面煮得透明,就下了筷子。
这家韩料店有三四个服务员,兰姐放了围裙跟他们坐一桌儿吃。
“让我也吃一口,给你们打折哈,忙乎一上午饿死了。”
“那不是生意好嘛,兰姐。”
说实话,兰姐对陈烟桥,倒没有一直等他。她家里条件好,是极爱看韩剧才自己开了韩料馆儿,是年轻时候挑剔,满眼都是欧巴那样的才能命中少女心。
后来开店也不似想象中简单,每天忙,接触的人都是些来往的食客,她也看不上,一拖就拖得大龄了。
直到陈烟桥他们头一次进她的店里。
陈烟桥这样的人,一看便是有故事的。
女人可能天生就有母性,总想抚平他的眉头,听他说那些不为人知的事,救赎他上岸。
她照样相亲,只不过每次陈烟桥来了,她总想贴近他些。
倪芝顶着侄女的便利,直接坐在陈烟桥旁边。
“侄女多吃点。”
几人都调侃陈烟桥,没比倪芝大几岁非要跟着叫侄女。
“刚才你说,咱侄女纹身了?”
棒球帽答他,“是啊,桥哥亲自画的样儿。”
“啥样?不过咱侄女儿看着就是乖孩子,看不出来这么狂野呢,我之前纹身就纹了半拉,太特么痛了。”
“傻狍子吧,侄女儿之前烫伤了,人家这么俊,总不能跟你一样吧,要遮腿上的疤。我跟你说,为这个莎莎还差点揍我,我之前不知道她烫到大腿根儿去了。”
“啧啧,可惜是桥哥侄女儿。”小脏辫开玩笑,“不然哥给你纹,哥最爱纹大腿根儿。”
兰姐扑哧笑,给他扔了个炸鸡腿儿,“吃你的鸡腿儿吧,还堵不上你的嘴。”
小脏辫吃得嘴里含糊不清,“那桥哥咋画的啊,不看疤没法画啊。”
几人都没想过这个问题,棒球帽笑,“人家是叔叔,跟你一样吗?”
“肮脏。”
“就是。”
人声鼎沸中,陈烟桥搁下筷子。
“不是。”
倪芝愣住了,她有所预感。
忽然安静片刻,几个男人虽然爱开玩闹,脑子没打过来弯儿。
“人家是说,不用看疤,拍个照片不是完事儿了吗。”
陈烟桥瞥了眼对面俏丽的女老板,他今天本来就不想进来,既然倪芝让他进来了,他总要给他的小姑娘一个交代。
他跟旁边坐的倪芝开口,“过来。”
倪芝桌子下扯他衣袖,她本意不是这般,是怕他为难,再说吃顿饭又不至于怎么样。
昨天吴雯婷在店里,她都听出来,陈烟桥是不愿意她过来。
或许他是怕她被人说道,又或者就喜欢只有两个人的爱情,与他们无关。他们年龄相差这么大,倪芝本来也不在意外界眼光,说与不说,他便是整个世界了。
陈烟桥当着众人面,伸手揽过倪芝的肩,在她额头上落了一吻。
他叹气,“之前是我没追到小姑娘,不好意思跟你们讲。”
给兰姐一个歉意的眼神,却没说出来对不起,那她恐怕更加难堪。
直到他们出了韩料馆,倪芝的脸都是烧的。
刚才被那几个油嘴滑舌的街头画手轮流调侃,虽然是好意的,丝毫没有嘲讽他们年龄之差,顶多是调侃陈烟桥遮遮掩掩。
陈烟桥见惯的她,都是无所畏惧的,除了鬼神稍有敬仰,其他之处,都比其他小姑娘要勇敢。
极少见她这般,丹凤眼里有嗔有怒,揽着他的胳膊又不看他。
倪芝低声怨他,“我这样,下午都不敢坐在你们旁边了。”
陈烟桥应得随性,“那就不去了。”
“真的?”
“嗯,”他语气不似作伪,看了眼墙角放的画板,“放了东西就可以走。”
在中央大街,商场是连绵不断的,倪芝问他,“下午去逛街?”
“可以。”
倪芝弯腰替他把画板抱起来。
陈烟桥靠着路灯看她收拾,单手插口袋里,半边牛仔外套被他穿得吊高一截,显得腰窄肩阔,看她看过来,把掏了一半儿的烟盒又不作声地揣回去。
“等会儿,”陈烟桥似笑非笑地看她,“不翻一翻?”
指的是画儿,倪芝才翻开一页,就知道他想让她看什么。
从腰部开始画的,是一截裙摆下曲线优美的腿,腿根儿上是朵儿玫瑰花,圆润的膝盖,纤细的小腿。
倪芝勾唇,他果然看得仔细。
她低声嘟囔,“老流氓。”
陈烟桥把纸扣上,语气平淡,“那是你没见过我流氓的时候。”
倪芝说逛街的本意是想给他买几件衣服,他穿来穿去,似乎永远就那么几件衣服。
今天这件牛仔外套,虽然眼生,但也极旧了。近看发现领口的绒毛都是压扁断层的,还泛着黄,颜色略有不一。
好在他穿什么破烂,看着都还挺好的。
陈烟桥不知道自己多久没进过服装店里。
当年来哈尔滨就没带两件衣服,后来浑浑噩噩地开了店,又是夏天,轮流就两三件T恤穿。路过早市或者夜市买两件,睡在店里连洗澡都没法保证,还换什么衣服。
后来住了何凯华的屋子,他已经腐朽得像能当嫁妆的檀木箱子,穿旧的压箱底儿的衣服就挺好。有几件是赵红给他添的,他一个男人去逛街,总能想起来余婉湄,愈发不愿去。
倪芝没想到他一个每天穿得破旧的人,对衣服这么挑剔。
眼皮子一掀,淡淡那么一句不好看。
也不知道他之前那些朴素无华的衣服他都怎么穿上身的。
倪芝对他这么不配合的态度颇为无奈,问他一句,“你以前都怎么买衣服的。”
她问完,又怕他多想,“我是说,在湄姐之前。”
陈烟桥在那之前,倒真没怎么买过衣服。
大学以前,都是穿父母买的。
至于上了大学,陈烟桥给了答案,“我们隔壁专业,就是服装设计,常有失败品送给我们专业。”
倪芝:“……”
这话她是将信将疑的。
事实上,也是如此。服装设计专业,送是送,也就是女生打着送失败品的名义,送给陈烟桥。多数是符合日常穿得,反正他们穿得也都夸张,破洞裤喇叭裤花衬衫什么都穿,比市面上的有设计感多了。
两人没走两间店,就逛出商城外了。
恋人呐,就是压着马路都能走一下午。
其实两个人话都不多,有时候不作声,就安安静静地走着,手里感受到对方的温度,就很安心。
晚上两人吃过饭,往江边散步。
还没走到防洪纪念塔,就看见松花江面上有孔明灯冉冉上升。
在夜色里,颤颤巍巍,缓慢地摇晃着飘着,黄色的烛火仿佛是冬夜里唯一的暖色。
往常到了十二月中旬,松花江面冻瓷实了,上面就开始建雪上项目了,打冰嘎的(冰陀螺),溜冰的,雪圈,冰滑梯。
到了晚上,还要添两门儿重要的生意,烟花和孔明灯。
站在江面上,看着脚下深不见底却冻成黑黝黝冰块的江面,看着烟花燃尽花千树,孔明灯如星星点点,倒是人生一大乐事。
今晚才十月下旬,竟然能碰到,倪芝步子都快了两步。
陈烟桥低声笑她,“这么急着放孔明灯?”
“不是。”
倪芝想到他的腿不好,又慢下来,两人牵着到了小贩前面。
“多少钱?”
“35。”
倪芝深谙砍价套路,“20。”
“30。”
“25。”
“行吧,你们写好字过来。”
两人坐在江边的台阶上,把孔明灯铺展了搁在腿上,用油性笔往上写。
倪芝看他一眼,写了“找个好工作”。
陈烟桥没什么反应,她把笔塞他手里,“烟叔,写一个嘛。”
陈烟桥看她写得歪歪扭扭狗爬一样的字,勾了唇。
“你还想写什么?”
倪芝歪着头想了想,“天长地久。”
天不长,天有不测。地亦不久,地崩山裂。
陈烟桥从背后绕了手,胸膛贴着她的脊背,攥了她的手。
就着她腿上写,带着她一笔一划地写下去。他的字遒劲有力,不写行草又是另一种飘逸的镌刻感。
这个姿势,她被他几乎整个人抱进怀里,他的胡子今天又长出来一层青茬,刮得她脸上痒,忍不住扭头看他。
陈烟桥轻咳一声,“专心点。”
倪芝才看见,他写的是“长长久久”。
她想了想,便没问缘由。
笔隔着薄薄的孔明灯两层纸,划在她的腿上,似乎把这几个字也刻在她的血液里。
倪芝不在意他蒙混过关,中年男人不似年轻男孩儿,愿意在这样地方写两个人名字中间再画颗心。
她自己拿了笔,站起来上了一节台阶,悄悄要写两个字。
陈烟桥由着她,写完了牵她起来,两人去小贩儿那儿交了钱。他亲自用打火机把燃料点燃了,两个人各把一边儿。
等孔明灯徐徐升空的时候,他看见孔明灯上两个极小的字。
“放下。”
作者有话要说:好困!明天补作话,睡前会发昨天红包的哈宝贝儿们。
今天还是50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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