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百威

小说:病树与烂柯人 作者:舍曼
    哈尔滨什么时候将要下第一场雪呢。

    应该是听见路上行人说,这破天儿冷的, 咋还不下雪的时候。

    尤其是暖气开了几天, 还不下雪的日子里, 雾霾几乎要把哈尔滨这样的古老工业城市变成鬼城,人人都戴着口罩出门。

    冬日里天黑得极早,只剩下红彤彤的光, 在雾霾里映出一圈儿光圈, 分不出来究竟是刹车灯, 商铺灯, 还是路边的烤炉火光。

    人们都盼着下一场雪,把雾霾驱散。

    就像倪芝期盼一个场合, 能同陈烟桥好好谈一谈。

    近十一月份,秋招最后的紧锣密鼓, 倪芝之前实习的那家总部在成都的咨询公司, 选定了候选人, 问了她,如果确定意向地点, 可以去约时间去总部终面加体验之旅了。

    倪芝晚上去完宣讲会就去了铁路小区, 在陈烟桥家敲了门,没有应声。

    这个点儿, 他应该已经关店门儿。

    倪芝愣了愣。

    她等了几分钟,受不了楼道里的寒气,给他打电话。

    过了许久才接,那边还有些吵。

    “烟叔。”

    周围嘈杂, 连带陈烟桥的声音都模糊了,“嗯。”

    倪芝说,“我在你家门口。”

    陈烟桥嗯了一声,“我现在回来。”

    “你在哪儿?”

    “酒吧。”

    倪芝:“……”

    两人都安静了一会儿,倪芝想了想,“那我去找你?”

    陈烟桥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报了地址。

    就在他们学校旁边的一家半清吧式酒吧,滨大旁边有一整条酒吧街,因为留学生,又是市中心。

    倪芝寻过去,这家酒吧跟周围的灯红酒绿比起来,算得上安静了。屏幕上映着绿油油的光,几个人在绿茵场上追着球跑。

    角落的高脚凳上坐着一个独身的男人,不用看也知道是陈烟桥。

    桌面上摆着一罐儿百威,一碟儿花生,他仍穿着那天的牛仔翻绒外套,下巴上的胡子又长了些。

    这么几天没见,陈烟桥本来就发微信少,打电话也不愿意多说几个字。两个人就断断续续发几条微信,倪芝偶尔给他分享个链接,他就回个好,不知道他看了没有。

    她甚至都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她提起来过想好好谈谈工作地点这回事儿。

    只有她一个人,又煎熬又难受。

    见到他那一刻,就把这些难受都放下了。

    倪芝慢慢走近,从背后贴上他,揽住他的腰。

    陈烟桥轻微一震,低头看了眼她纤瘦的手背,顺势摩挲了一番,他的佛珠在她手腕上一下一下地刮。

    倪芝享受从背后满拥他的安心感,隔着绒质的厚衣服,他的腰腹仍然是紧实的。

    她手是冰冷的,从他没扣扣子的外套里伸进去,贴在他单衣上。

    很快她的手就被掰开,陈烟桥从凳子上下来,反手把她抱到高脚凳上坐着,背抵着桌子,整个人被他圈进怀里。

    这个高度,几乎和他们俩站着时候差不多。

    陈烟桥越过她瞥了后面的屏幕,两个人都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低了头,胡子扎着她的下巴,吻上她的唇瓣,是苦啤的味道。

    倪芝闭了眼。

    两人几日没见,陈烟桥比她想象中想她。她揪着他的衣角,免得自己被眩晕感推得软瘫下了高脚凳。

    等吻够了,陈烟桥替她随手理了理,接吻时候被他按着脸侧揉乱的头发。

    陈烟桥的声音又透着沙哑了,“冷吗?”

    他把她双手一起捧起来,在掌心中暖着。

    只不过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却是盯着屏幕看的,一边儿皱着眉头。

    倪芝也转头去看,“这是什么比赛?”

    陈烟桥答她,“意甲。”

    他拖开旁边凳子坐下,把倪芝冰凉的手继续揣手里捂着。

    上次逛街时候,倪芝还问过他,平时都喜欢做什么,两个人毕竟有年龄差,找找共同爱好。陈烟桥倒也说不出来什么,说当然由着她喜欢什么就去什么。

    问了等于白问。

    而且有一回在他家里,倪芝问他家里电视能不能看,他家电视是没缴费的。

    陈烟桥的生活里,多的是她不知道的事儿。

    一愁未消,一愁又起。

    她语气有些低落,“我从来不知道你喜欢看球。”

    陈烟桥盯着屏幕,慢悠悠跟她解释,“以前学雕塑,都是意大利派的,就顺带看看意甲。而且大学毕业还曾经想去都灵美院,后来也不怎么看了。”

    “湄姐陪你看的?”

    “嗯。”

    余婉湄不爱看这些,但他爱看。余婉湄尤其不喜欢酒吧乱哄哄的环境,陈烟桥哪儿能由她,拽着去了,正好是晚上时间看,看完到了宿舍门禁就在外头开房。

    有回他看得专注,余婉湄自己去洗手间,回来有人调戏她。他差点跟人干起来,酒瓶子都拎手里了,

    还有回赌球输了不少,又和谢别巷接私活儿去了。

    他边看球边无意识地转酒罐儿,似乎意识到提及余婉湄,又多解释几句。

    “以前喜欢那不勒斯,那会儿吧,年轻喜欢打扮打扮。意大利的球星长得好看,我们就模仿,我朋友头发本来就是卷的,我就跟着留得半长去烫。现在哪儿有年轻时候那股折腾劲儿,就不怎么看了。”

    倪芝问他,“你今天怎么又看了?”

    陈烟桥还真答不上来她。

    倪芝等他回答等不找,绿油油的屏幕又看不懂,便低了头把手机搁桌子上玩儿,抽回了在他手里握着的手。

    陈烟桥瞥她一眼,见她是想双手玩手机,由着她去了。

    慢慢,酒吧里嘈杂且混杂着烟味酒气,倪芝愈发胸闷气短。

    她收了手机,垂眉低眼地坐着,暖气熏得她乏,用手撑着下巴看屏幕。

    屏幕上仍是绿茵厮杀,陈烟桥没看到结束,突兀开口,“走吧。”

    倪芝微弱地应了一声。

    两人走出酒吧,细细密密的雪花落下来,竟然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有的车前玻璃上,已经落满了一层薄薄的雪绒花。

    雪下下来,雾霾跟着散了。

    哈尔滨的街道,这么小十天里头一回这么清澈,空气也格外清冽。

    倪芝把拿出来的口罩塞回去口袋里。

    仰头看了看路灯,凡是拍过雪的人都明白,看着纷扬的雪是照不出来的,唯有路灯下,照得雪花无处遁形。

    倪芝眨了眨眼睛,睫毛上落了雪花。

    她那点儿酸涩心思,也无处遁形。

    “烟叔,”她语气里透着点儿委屈劲儿,“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我愿意陪你看,听你讲。你在湄姐身上犯过的错,不代表对我而言就是错的。”

    包括找工作的事情。

    她比他还了解,他年轻时候该是什么模样。

    他骨子里一点儿没变,自信又富有控制欲,但是凡是有具体跟头栽在余婉湄身上的,他都会惧如井绳。

    倪芝是忍不了话的人,她说完又觉得自己难堪。

    原本她说的好好地,不在意他的过去,不在意余婉湄。计较过去的事情本来就是件挺没劲儿的事儿,这么几天她的低落,别说陈烟桥根本没有回应,她都瞧不起自己的劲儿。

    低了头,用脚尖推地上的雪花。

    陈烟桥这些年,是真的兴趣渐失。

    话也是愈发少了,他察觉出来她这几天的不对,但他年轻时候就是不愿意哄人的,尤其是发信息,当面还能好些。

    他眯着眼睛看她两眼,忽然就揽了她的腰,往酒吧里头推。

    倪芝吓一跳,“干嘛?”

    他答得干脆而简练,“陪我看,给你讲。”

    倪芝的反应愉悦了他,陈烟桥拎她进去沙发上坐着,沙发柔软,随着他们俩人的体重,凹陷进去,她被他整个搂怀里。

    “我不是二十岁了,丫头。”

    “二十岁的我和三十岁的我是不一样的,我没以前那么热衷。我不跟你讲过往,是答应你了,放下。不是你所想的,放不下才不敢提。”

    倪芝不说话。

    陈烟桥便开口,盯着屏幕给她讲,哪个是他喜欢的球星,哪个又退役了,他曾经踢什么位置,讲到以前余婉湄在球场边给他递水。

    倪芝抽了抽鼻子,眼睛里映着屏幕忽闪忽闪的光,“我不想看了。”

    “好。”

    “我想去你家。”

    “好。”

    外面的一层薄雪下着,因为是新雪,这一会儿路上行人又少。

    几乎都是他们的脚印。

    走到铁路小区,他家那一层的灯不知何时修好了,也不算好了,忽明忽暗,倒是勉强能看清楚人了。

    陈烟桥从外套里口袋里掏了钥匙,塞她手里。

    钥匙冰凉地握在手里,钥匙的齿印搁得她手指疼。

    他家的锁头原来是涩滞的,转了半天,陈烟桥才告诉她,“反了。”

    倪芝刚想瞪他一眼,他便从背后握住她的手,带着她拧开了锁。

    转到最后终于吧嗒一声,铁门吱呀地开了。

    陈烟桥推她进去开了灯,语气倒不像是捉弄她,“下次来,记得怎么开。”

    陈烟桥看出来她心里别扭着劲儿,大马金刀坐到沙发上,示意她坐进怀里。

    “丫头,过来。”

    倪芝脱了大衣外套,才走过去,搂着他的脖子靠在他怀里。

    陈烟桥叹气,“说吧。”

    倪芝了解他,他何尝不了解她。

    她是最藏不住疑问和感想的。

    倪芝垂眸,语气酸涩,“我就是觉得,你最好的年华里,全是湄姐的影子,都跟我无关。”

    “现在在你怀里,我仍觉得我不了解你,不清楚你的想法。”

    “你对湄姐那么好,却不愿意再对我做一遍。”

    归结起来,她心里在意的,不就是余婉湄吗,她陪他看的球,他们为找工作爆发过争执,甚至是余婉湄回去找他的□□,因为余婉湄曾经经历过,她就连经历的资格都被剥夺。

    她憋了几天,热恋期的男女,不能去他家里,每天见不着,还不爱发信息。

    倪芝不自觉地满腔委屈。

    除了工作,想等两人平心静气,把这些都说了一遍。

    “可我又不能怪她,更不能怪你。”

    陈烟桥的性格,绝不通透,不知为何,他倒是极喜欢倪芝这份通透感。

    他喉头滚动,嗯了一声。

    倪芝又开口,“嗯是什么意思?”

    陈烟桥摇头,他掺白的刘海颤了颤。

    “你把我想得太好了,丫头。”

    他语气风平浪静,“你说的这些,我二十岁时候,一样做不到。”

    “以后,你一桩桩教我。”

    倪芝抬手摸了摸他扎人的胡茬。

    “真的?”

    “除了这个。”

    陈烟桥低笑,他顿了顿,捏着她的下巴吻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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