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时候,只是很轻飘的像泡沫一样的雪花, 出了单元楼, 一仰头发现已经有雨雪霏霏的架势了。
明明下雪不冷, 却比来时,身上寒意重了许多。
倪芝仰了半天脖子,眼底的泪意倒是憋回去了。
余光里陈烟桥终于锁好门, 出了单元门。
她双手都插在大衣口袋里, 转了头看陈烟桥, 语气又倔又硬。
“我自己回去吧, 行吗?”
陈烟桥皱着眉,“你说呢?”
两人在黑漆漆的单元楼门口对视, 都无一例外看见对方眼底的执著。
只不过倪芝在意的也不是他送不送她,她定了定, 把胳膊上缠得头发甩到肩后, 先往前迈步去了。
她穿了件落肩的格纹大衣, 长发铺开,卷翘着散落, 跟围巾上的流苏碎缠一块, 在身侧荡来荡去。因为胳膊肘弯着插口袋里,时而头发卷到胳膊前面, 时而在臂弯里夹着。冬夜里的景色多半是安静的,缓慢的,柔和的,只有她的步伐和目光, 透着一股子不想回头的硬气。
尤其是一路上,两人皆沉默无言。
倪芝回想一下,以往两人没别扭时候,似乎也是她在讲,陈烟桥在听,她在问陈烟桥在答。所以他永远不会问她一句,究竟怎么了。
以前梁实秋说,你走我不送你,你来风雨无阻,我也去接你。
换作他们,倒是完全反过来。
她独自顶着风雪而来,说不上一腔爱意,相同他亲近的心总是赤忱的。
可他不愿意她留在家里,雪是有种隔离感的,将世界切分成无数的小空间,倘若外面飞雪,两人在一隅独处,什么都不用去思考,该是所有恋人都不会拒绝的事情。陈烟桥偏要送她回宿舍,在这样的寒冬里这样的北风里。
陈烟桥这样的男人,是注定了两人之间有距离感的。他本来就不甘愿被女人管束,他也不适合当个缠绵的情圣,就像他爱余婉湄,就这么沉默地爱了许多年。
倪芝理解,且她也爱这样的他。
和年龄无关,和性格有关,和阅历有关,和伤痛有关。
可她难过的,正是这种距离感,隔着阅历隔着伤痛隔着生死。就像现在,明明走在旁边,却感觉他特别遥远。他就是这么难以揣测,深不见底。好似那些易怒和浅层的冷漠,都是他想让你看见的。
多的是倪芝看不见和读不懂的东西,她曾爱探究人性,了解他的苦楚和内心。真正当了恋人,并不好受。看见余婉湄QQ的那一刻,她就如坠冰窖。他爱余婉湄,或许已经是过去式,又或者还保留了一丁点儿情分。
可他的那些仪式感,已经深入骨髓了。
照顾蓬莱,保留她的QQ号。
而且还有多少倪芝没看见的事情,是他心里为余婉湄留下的位子。
倪芝今天就像一踩就陷进去的雪,深深地感到无力。
脑子里浆糊一样,钝痛和麻木,慢慢还耳鸣起来,听不清动静。
原来是前面路边已经有大爷拿着铲子铲雪了,在地上磨出刺耳的拖拉声。
倪芝抿着唇,“烟叔。”
陈烟桥嗯一声。
“就到这儿吧,我自己回去了。”
这里已经到了学校里面的十字路口,往上走是一条长长的斜坡,直通教学楼,往下走是宿舍,左右各是操场和其他公寓。
哪怕是雪天,也多的是学生嬉闹。
两人站定的功夫,看见长长的斜坡上,有一对学生情侣,坐着塑料板子拉着手滑下来。
因为斜坡走的人多,温度就高,雪化了又结。已经冻成了薄薄的一层冰,顺着滑下来,倒是个肾上腺狂飙的好消遣。
两人又笑又闹,隔着老远也能听见那份快乐。
滑到坡地,男生从背后半推着女生,借着冰面的滑,让女生几乎不费力就爬了坡。
这是倪芝头一次这么明显地表达自己的情绪。
不愿意让他送。
女人表达到这个份上,正常人多半都要问句怎么了。
倪芝也在等他那句,怎么了。
陈烟桥颔首,“不远了,送你到宿舍。”
倪芝委屈劲儿上来,自顾自往前走。
卷发上沾着雪花,在背后一甩一甩。
陈烟桥的腿平时说坏不坏,只是左腿不受力,但在冰雪路面,格外要命,平衡力极差。倪芝已经三两步甩了他好几米远,他走这种路,一向是如履薄冰步履维艰。
又不愿意让人看出来,只是格外地慢。
换旁人来看,早已经看不出来他们是一道走的了。
真到了路口,被车轮压过,冰面格外滑。
那对儿情侣已经又一次爬上坡顶,大呼小叫地牵着手坐着简易塑料板子滑下来。快滑到底时,被凹凸不平的一块冰磴了一下,俩人侧翻出去。
反正穿着跟粽子一样,又坐在地上,只是歪了歪轨迹,又连滚带爬地往下出溜。
那个女生眼见要撞上陈烟桥,赶紧喊他,“那个大叔,快让一下。”
她没看见陈烟桥正脸,也判断不出来他的年龄,看他无动于衷。又喊一两声,“大哥,大叔,快躲开。”
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塑料板子还有一半儿在臀部下,还有惯性她被撞得反旋了半圈,那个女生本能地牵了陈烟桥的裤腿。
陈烟桥哪里顶得住,苦笑着被她带了个踉跄,好在离旁边的车不远,捞了侧面车镜子倚在车身上,才没有摔下去。
轿车已经被他们力道撞得呜呜地报警起来。
男生先从地上爬起来,拉起来他对象,语气急切,“宝宝,摔着没?”
他又低头跟陈烟桥道歉,“大哥不好意思啊。”
语气还算诚恳,却有些抱怨,“你咋不让一下呢,你看俩人都挨撞。”
总归是心疼女朋友,到路口坡度已经快平了,可能不撞上陈烟桥,俩人歪了就歪了,很快能停下来。
那女生捋了捋刘海,倒是真的不好意思,嗔怪她对象,“你说啥呢?”
转向陈烟桥,“对不起对不起,有没有摔到?”
陈烟桥惜字如金,“没事。”
女生还要问,“大叔,您真的没事?”
她对象已经有些醋了,拉着她,“你还问人家,你平时最娇气,上个楼都能崴脚,看好你自己就完事儿了。”
他这回半哈了下腰,“大哥,真的对不起了。”
陈烟桥这回话都没说,靠着车,搭着车镜的手腕挥了挥,示意让他们走。
男生麻溜地搂着女朋友走了,还在小声抱怨,“大男人又没摔,就是车上靠了一下能咋地,你还问问问。是不是看人家长得帅,也不见你问我有没有摔?”
“不是,我都没看清楚人家长啥样。那不是我们撞了别人不好意思吗。”
“没看清楚你还一口一个大叔,你不就喜欢成熟的,嫌我幼稚吗?”
“对,你就是幼稚,就像现在这样。”
陈烟桥收回目光,看向几米开外的女人。
倪芝看见他看过来,又把手揣回大衣口袋里。
有些自责,她明知他跟不上,还走这么快。
她同样把情侣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是偏爱有厚度的灵魂,陈烟桥确实有同龄男生,或者说跟他一般年纪且有阅历的男人都不能比拟的厚重感。倒不是说按图索骥,是因为这一点,她更爱他,沉迷且无法自拔。
但爱一个人,怎么会知足。她既想抚平他灵魂的痛,也想拥有他日常生活里清浅的愉悦。她今晚才看明白,他仍是负着枷锁在同她相处,她拥有不了他这种简单而浅薄的快乐。他或许都留给记忆中的余婉湄了。
陈烟桥开了口,声音低得几乎被铲雪的声响盖过,“过来。”
倪芝怔了怔。
陈烟桥叹了口气,“丫头,过来扶我一下。”
他仍保持着歪靠在车镜上的姿势,斜着身子,弯着腰。刘海掉下来,覆得眼睛都是阴影,显得有些颓然和不利索。
听他这语气,像是磕着哪儿了。
想他腿脚不好,手腕也没力,会不会是撞得时候扶不住,又闪了腰。
倪芝登时抛开别扭的情绪,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她那双上挑的丹凤眼都眯起来,写满了担忧。
她刚扶上他的胳膊,还没来得及用力掺他,就觉得腿给他勾了一下,因为还在坡上,脚底下冰面又滑,生怕俩人一起摔了。
懊恼自己过去扶他又不站稳。
等她后脑勺被陈烟桥托着,整个人被他揽在怀里,仰靠在车门车窗上时候,倪芝才回过劲儿来。
陈烟桥的眼神里难得透着些许戏谑,唇角也勾了勾。
俩人颠了个个儿,他把她压车窗上了。
陈烟桥眯着眼睛教训她,“觉得我老了,这么轻易就能扭着?”
倪芝:“……”
她原以为他不会哄她,没想到他能这么为老不尊,这种小男孩儿干的装受伤的事儿都能干出来。
而且还倒打一耙。
她眼里尽是他的影子。
两人对视一眼,似乎又许多言语想说。
却说不了了。
熟悉的烟草气息靠近她,陈烟桥仗着两人现在的姿势,他完全把她按在车窗和他之间。两人唇齿间还残留着甜糯的醪糟汤圆味儿,紧贴着的脸颊倒是冰雪又滚烫的,吻着呼吸间都是雾气升腾,雪落下来又融化了。
今年的第一场雪,格外甘甜。
倪芝回过劲儿来,别开脸不看他。
陈烟桥放松了手,撑在旁边玻璃上,把她的头发上粘的雪花往下扑棱,又落到她围巾上,大衣上。
倪芝不看他,嘴里却不饶他,“烟叔,你怎么就不肯问我一句,究竟怎么了。”
陈烟桥当然看出来,她情绪不佳。
“你想说了自然会说,我不问。”
倪芝拿他之前说的话,“烟叔,你不是说了吗,让我一样样教你?”
陈烟桥知道她要说什么,沉默了一会。
“我确实做不到。”
“你都是骗我的。”
陈烟桥站直了些,语气无奈,“没有。”
他勾着她的腰揽她起来,面对面站着让倪芝靠他怀里。
“丫头,到我这个年龄,我更想解决问题。”
倪芝还是放不下最开始的问题,“那以后工作生活地方呢,我也想解决。”
陈烟桥轻笑一声,他说得很轻飘,“你要想,就跟我回成都吧。”
倪芝抬头,险些撞到他下巴,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他。
“真的?”
他说的毫无分量。
陈烟桥不再看她,眼睛里映着路灯。
“丫头,你能听出来我不确定。我都不确定的事情,我不想轻易承诺。承诺是件最无用的事情。”
倪芝又听出来一丝难过,这件事说到这个份上,她也不愿意再继续说,伤了两个人感情,本来是件为未来憧憬的事情。
她双手慢慢抬起来,在他背后环住。
“那就等你确定了,再告诉我。”
听见陈烟桥答应了一声。
她心里忽然安定下来,然而对于余婉湄的影子,她仍是个疙瘩。
有些心不在焉地在车镜子上画几笔。
头顶传来低笑,胡茬刮蹭了她额头。
倪芝一瑟缩。
陈烟桥看她躲,故意多扎她几下,“你这画的什么?”
倪芝歪着头,自己也看不出来。
一派鬼画符。
“大概是只猪吧?”
说完倪芝在指尖上呵了口气,用手指融化雪花,真的往猪的方向画去了。
陈烟桥打击她,“还不如刚才像呢。”
俩人真像低龄情侣一样打情骂俏了,倪芝又觉得陈烟桥实在是有些气人,比如他能假装闪了腰。如果他想,不知道以前在小姑娘面前多么荷尔蒙泛滥。
到底是岁数大了,逗她几句,陈烟桥也没有年轻男孩儿逗乐的意愿。给她捂了捂指尖,伸了手,替她把猪画好,经他手就那么廖廖几下,变得惟妙惟肖。
倪芝这会儿光明正大地撅了嘴,“你给湄姐画过吧。”
陈烟桥不想骗她,叹气,“你湄姐83年。”
那时候,什么样的猪他都画过,西方,国画,漫画,甚至在短信还流行的年代,用奇怪符号编成猪发给她。07年是她本命年,余婉湄胆儿小又听话,全身上下加袜子起码有六七样红色的,连内衣都是。
过年时候俩人趁机去开房,陈烟桥无聊还给她数了数,回去他就画了一套内衣裤或者外衫儿上有猪图案的画儿给她。
到了08年余婉湄还说,终于平安度过本命年。
世事难料。
83年亥猪。
倪芝已经反应过来了。
她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出来,放回大衣口袋里。
想起来宛在水之湄的QQ,勾唇笑得有些惶然。
她头一回想任性点撒个泼。
“烟叔,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陈烟桥看她一眼,“不能。”
倪芝自顾自地说,“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也跟你们一般年纪,你会选择我吗?”
雪落了又化,好像渐渐疲惫了,越来越小。
铲雪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收了工,路上安静下来。
陈烟桥反问她一句,“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作者有话要说:作话明天补哈。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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