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一口气,窗上的霜化了, 用手指胡乱擦几道子, 反倒越来越糊。
原来是玻璃外还有一层霜, 硬茬茬地。
老灶火锅的店子,里外是两个世界。
正门对着的桥南街上清清冷冷,厨房后面出去的铁路小区, 表面上和往日一样, 只不过那每一个看似隐秘的角落里, 都充斥着人们对昨日八卦的好奇和议论。
单元楼那儿出来一个男人。
鬓边的发似被霜染得白了, 参差不齐,衣服是最普通的军绿色棉外套, 除了身姿挺拔些跟院儿里的中老年男人没什么区别。
步子不急不缓,宽松的运动裤腿垮垮地扎进短靴里, 本来是显身材五五分的装束, 因为确实腿长腰窄, 跟那种双手互相插袖管里缩着脖子的大爷不一样,不自觉就让人多瞟一眼。
这么一眼, 有人认出来是陈烟桥。
“小陈, 你啥时候陪你何叔去领钱啊?”
“今天。”
“能要到不?”
陈烟桥用钥匙开了厨房的门锁,语气淡漠, “不能。”
那人幸灾乐祸,“我也寻思着要不着,都多少年了。”
看陈烟桥不欲多说,要关了厨房门, “你忙你的,啥情况回来告诉叔一声呗。”
“嗯。”
把厨房拾掇出来,粘着凝固动物血迹的泡沫盒子摞起来,开了厨房门扔垃圾桶里。这个季节开水管子,都要突突几声,才出了冰冷的水。
陈烟桥习惯了,抹布投了几把,桌子挨个抹了一遍。门口张望一眼,没人过来,干脆拿塑料桶接了水,地板简单拖了一圈,开了后面往下水道里倒。
下水道里热气腾腾,再泼远了些的脏水,便慢慢凝结了。
门外玎珰几声脆响。
陈烟桥关了后门,到桥南街的正门去接,以为是送毛肚和新鲜菜的大爷,没想到是满载着水果的三轮车。
赵红把怀里抱着的孩子放下来,脸蛋子被冻得红通通,五六岁的光景,眯缝着眼睛。
任由赵红帮他把毛领子塞得密不透风。
他吸了吸鼻涕,“姨,你咋这就下来了,还没到呢。”
赵红跟骑着三轮的有同款山腰蛋红脸蛋儿的男人说了句,“大力哥,你先带牛哥儿过去吧。”
转头又看着牛哥儿,把他乱晃的手塞兜里,“姨给叔叔送个水果,等会儿就来。”
陈烟桥站在门口没说话,跟三轮前座的男人点头当是打招呼。
三轮儿被裹成前面等于是半个外套的那种样式,把手就是个手套,穿脱都像衣服,能裹到膀子。下半截是毛绒绒的挡着膝盖的硬毯子。
黎大力把手从挡风外套里拔出来,在后斗儿翻了个袋子,牛哥儿配合地挪了腿。
“红红,给。”
正是赵红说的水果,牛哥儿一笑起来牙中间豁了洞,“叔,这冻柿子可甜呢。”
陈烟桥点头,“谢谢。”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烟掏出来了,走到黎大力跟前儿,低着头递了根儿烟给他。
打火机擦燃了,黎大力叼着烟摇头,“谢了,兄弟,我到果摊儿再抽,两步路。”
黎大力重新塞回去厚重的外套里,握着把手拨了声响。
“红红,我先过去了。”
“行,我讲两句话就来。”
冬天到了,便是水果店关门一天比一天早,火锅店打烊一天比一天晚。
原本他们时间就不一样,做着两个季节的生意,是赵红愿意等他。
如今她不等了,虽然住着同一栋楼,入了冬以后竟再没打过照面儿。
赵红还是一如既往地快言快语,“我听说,你今天要陪何叔去领抚恤金。”
昨天凑热闹的人群里,没见到赵红,知道消息并不难。
就像前几天,李婶儿给他送酸菜饺子时候也说了,赵红好像找了个挺不错的男人,在哈达做水果批发的。
今天一见,确实不错。
“桥哥,你别逞强。”
赵红终于说了她的来意,“铁路局那帮子蠢爷们儿,你又不是不知道,成天抡铁锹子。你干啥子淌这趟浑水?”
陈烟桥本来就是想给黎大力递根儿烟,手里夹着的烟没吸几口就碾灭了。
他转头问她,“你也觉得我不该管闲事?”
“这倒不是,”赵红爽快利落的声音蔫儿下去半截,“我没觉得不该,你知道我啥样,自己生不了,看见人家的孩子就稀罕地不行。”
何旭来混蛋归混蛋,要是因为他,那孩子便失去在人间走一遭的权利,才真是造孽,况且她也听说了,何旭来哭得那个怂样,怕是动真格了。
赵红不吐不快,“只不过,我就想不明白,这么多人帮何叔,这人咋就是你。”
在她心里,不近人间烟火,沉默少言,执著于往事的陈烟桥。
却愿意施援手,帮她关卷闸门搬水果,又在李婶儿生病时候买了房子的陈烟桥。
赵红似乎想明白过来,甩了甩风中烈烈飘荡的红色围巾,“你吧,面冷心热。我没啥别的说道,就是提醒你多当心,别跟他们硬刚。”
陈烟桥安抚地应了一声。
赵红心粗但眼睛尖,看见他拎柿子的手冻得通红,“你是不是又用冷水了?烧点儿热的不行啊?”
陈烟桥没在意,把手揣回兜里,“麻烦。”
赵红哂笑,“行,反正你现在有女人管着,我这就回去了。”
陈烟桥想问她一嘴,何处看见的他和倪芝。赵红已经风风火火地只剩背影了,他皱着眉推门回店子里。
很快,送毛肚的大爷过来了。
今天店里的刘婶儿风寒告假,大伟做事儿毛毛躁躁,陈烟桥便一早自己守店里打整毛肚。搓洗毛肚上的粘膜时候,想起来赵红提醒的。脑子里画面是他把倪芝手捂手里,她不自觉就去用柔软的指腹抚他手心里的老茧,陈烟桥低头蹲水槽下翻出手套戴上。
以至于倪芝真过来了,陈烟桥还发了片刻愣。
倪芝闭口不提昨天那茬,“烟叔?”
“嗯?”
“想什么呢?”
陈烟桥勾唇笑,“想着你,你就出现了,原来是真的。”
倪芝也愣,“真的?”
“我给你打电话你没接,面试临时改了时间,我下午就要出发去成都。”倪芝解释,“所以过来跟你汇报。”
“去几天?”
“就三天。”
倪芝低头凑近灶台前摆着的盆子,味道有些刺鼻。
“这是什么?”
“毛肚。里面是醋和盐水,要清理。”
说完陈烟桥低头搓了搓,一边儿撕掉肚沿给她看。
他的外套脱了,穿着灰色的毛衣,挂了个皮质黑色围裙,一副屠宰场的装扮,跟他气质极其不搭。
半护着倪芝,不让水溅到她身上。
“我以后不吃毛肚了,这也太辛苦了。”
陈烟桥说得轻松,“没多麻烦,一会儿就弄好了。平时也不是我处理。”
就剩下盆子里的水声。
倪芝提醒他,“烟叔,我要去成都面试。”
陈烟桥头也没抬,手里动作不停,“恩,我听到了。”
倪芝凑近他,卷发颤颤晃晃,“你就没什么要跟我说的?”
陈烟桥叹气,“这儿脏得很。”
他把盆子推开,“丫头,退后。”
倪芝退后两步,看他把手套摘下来,洗完手,又低头解围裙。倪芝走他身后,垫着脚帮他把挂绳举高了,越过发顶绕到前面。
刚绕到他眼前,就撞进他眼里,手被他攥住。
陈烟桥的嗓子莫名地哑了,单说了个字,“有。”
他的手极少这么冰凉,倪芝一颤,已经被他凶巴巴地吻上来。
陈烟桥单独和她呆着时候,时常不敢纵容自己多看一眼,反倒是在这儿,动作比往常粗鲁直接。
他没骗她,倪芝是真的极符合他审美的,风情又不媚俗,反倒天真迷惘得惹人疼,像她现在被他抱到灶台上紧紧揪着他衣领一样。
陈烟桥胡乱扯了围裙翻了一面,里面朝上,让倪芝坐上去。
直到后面的酱油被他们动作碰倒,发出一声脆响,他才舔了舔唇,手是没拿出来的,只不过滑下来掐着她,还指挥她,“丫头,回头扶一下。”
陈烟桥摩挲几下指腹,庆幸今天洗毛肚时候戴了手套,否则不知道刮得她多疼。
倪芝其实被他蹭得极冷,扶了酱油瓶,他既不动作也不放开她,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忘记了。
她没忘记,“烟叔,你要跟我说什么?”
陈烟桥哑着嗓子,回答她,“说完了。”
陈烟桥反问她,“你呢?”
倪芝不解,“什么?”
“我下午不能送你,”陈烟桥叹气,“要陪何叔去铁路局。丫头,你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倪芝特想问一句,如果她说不让他去他就能不去吗?
她同情何家,理解这种失独的心情和他们,厌恶曾经泼她水试图碰她的何旭来。
她开口,“我不喜欢何旭来。”
陈烟桥眼里也看见厌恶的情绪,他说,“我不是帮他。”
是帮那个尚在腹中的孩子。
倪芝替他答了。
人类可能就是有共情,她没有这种体验,她也想象不到他究竟出于什么情绪帮那个女人和何旭来。
倪芝想了想,还是笑着说,“这回何叔该放下了,回头帮我师姐问问他能不能接受访谈。”
陈烟桥说,“还有呢?”
倪芝挑了眉梢,“你想听什么?”
陈烟桥看她半晌,无奈地笑一声,“没什么。”
他的小姑娘对这个世界,还是有一往无前的勇气。
男人有时候很奇怪,你说了要他当心,他觉得被管束了,你不说这句话,又觉得心里空落落。
陈烟桥把手抽出来,替她拢了拢头发。
“回来是几点的飞机,我去接你?”
倪芝摇头,“你还要开店呢,我自己回来就行。”
陈烟桥的手在她后颈摩挲几下,不轻不重,挠得倪芝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忍不住松口,“下午三点。”
倪芝想起来面试,还有些忧心,“烟叔,我找不到工作怎么办?”
陈烟桥答得随意,“给我当老板娘呗。”
他不懂现在的就业形势,只能安抚地低头啄她一口。
咣当一声,厨房入口边上,放了箱啤酒,被踢了个结实。
陈烟桥听见动静,下意识把倪芝整个死死按进他怀里,脸贴着他胸膛,没露出来一丝。
大伟踢中啤酒箱,刚骂了声我去,一掀帘子看到眼前劲爆的画面。
呆愣当场,“我去去去去……”
他的老板站在灶台前,把一个女人抵在灶台上,穿着短裤和裤袜,这么厚的绒裤袜仍然勾勒得腿型姣好,大腿上该浑圆的地方浑圆,小腿纤细,到脚踝那儿,踝骨突出似乎一折就断,尖头的鞋上面是酒红色的绒毛。
因为怕掉下去,似有似无地夹着陈烟桥,鞋尖轻轻晃荡。
虽然看不见脸,光这身段儿和被陈烟桥按怀里从他臂弯里泄出来的发丝,就够惹人遐想了。
大伟吞了吞口水,“桥哥我错了,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陈烟桥面色不善,“你怎么来了?”
大伟语无伦次,“不是刘婶儿不得劲吗让我来看看,不是,我怕你一个整不完。不是,我就没出现过。”
他慌慌张张往后退,又踢了一脚啤酒箱子。
骂咧一句。
倪芝被闷在他胸前毛衣里透不过气,“走了吗?”
陈烟桥松开她。
倪芝从缺氧中缓过来,“为什么不能让大伟看见?”
陈烟桥皱着眉,又瞥了眼厨房的帘子。
“他嘴欠。”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章哈,等我几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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