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日落了,最后一点光, 趁着最后一丝劲儿鱼跃, 斜漏进烟灰缸。
里面已经堆了不知道多少个烟头。
陈烟桥眼睛里都是血丝, 他不过是经历了支离破碎的一天。
不知道他家和余婉湄家里,经历了怎样支离破碎的几日。
那天清晨,何沚给他打了个电话, 说得欲言又止。
“我给小湄父母打了个电话。”
“嗯。”
“你做好心理准备, 他们可能最近会跟你联系一下。”
陈烟桥清楚, 何沚这么多年, 每逢节假日,还有跟余父余母联系的习惯。
不知道她这番话和这个举动是什么意思, 或许是觉得时间久了,想替他赎赎罪, 劝劝他们。
陈烟桥没多想, 除了他自己, 没人能代替他赎罪。
果然没等到余父余母电话。
过了两天,是余婉央的电话。
声音冷静, “我就是通知你一件事, 我爸托你的福,心脏刚做完手术。”
陈烟桥心脏一紧, “发生什么事?”
余婉央深吸一口气,“没什么。”
陈烟桥皱眉,“何沚跟你父母说了什么?”
余婉央突然轻笑起来,“姐夫。”喊得他毛骨悚然, “我爸本来是要去收拾你,他现在不能动怒,我也就给你说说,免得你那么冤枉。”
“我姐,当年怀孕了吧。就因为那你想她毕业回家陪你创业,你时间算得倒好,七月毕业正好回家养胎。你这样的男权,用吵架冷暴力逼她低头,很得意吧?”
陈烟桥听完电话,愣着坐了许久。
第一反应是打电话回家问问,没人接。
他有心问何沚,又一头乱麻。
直到谢别巷打过来。
质问他搞什么名堂,说他就在医院,刚看完余婉央。余婉央出了车祸,偏偏撞到脑袋,视力模糊。
余父听完陈烟桥做的混账事情,同余母痛哭一场,左思右想打电话骂他一通丝毫不解气,出门去了陈家。罪不及陈爷爷,余父说得很明白,人死不能复生,但这口气必须替女儿出了。让陈烟桥回来,挨一通打,再去余婉湄坟头磕几个头。
原本以为他十年不回家,是赎罪,现在看来,多躲罪的。
结果余父悲愤交加,在陈家闹时候,这些年心脏不好,直接进了医院。
余母哭哭啼啼电话里跟余婉央说。
余婉央开车着急,心神不宁,才出了车祸。
余婉央伤得不重,脑袋上外伤缝了几针。但伤到视神经,看东西模模糊糊,还要再拍ct检查。
她跟编辑说了,推迟交漫画稿。她就把手机给余母,自己躺病床上。
谢别巷早就催余婉央,想给她磨磨路子,别一出来就给漫画限制死了。余婉央这姑娘,对他那点儿心思很明显,可惜她性子傲,只有上回让她逮住机会,搅得他和冯淼。平时左拖右拖,谢别巷打过去,余母替她接了电话,说她出了点事。
谢别巷就觉得不妥了,开车去了绵阳的医院。
好在余父余母只十几年前见过他一面,没认出来。余婉央早些年,该恨的,都恨完了。对谢别巷没出什么气,让他说些好话,便心软,说了整件事。
谢别巷混蛋事做多了,其实余婉湄当年要不是地震意外丧生,就算是陈烟桥耍了点儿心眼儿怀孕了,毕业回来结婚生子,美事一桩。
只可惜,他自己有了孩子就明白那种护犊情深,就算余婉湄早去了,也去不了余父心里,女儿当年受委屈他什么都做不了,还过十年知情的一腔怒意。
陈烟桥皱着眉,不知打了多少个电话。
心里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一边等回电,一边查最近的机票。
等接通了,陈母果然在医院。
“你爷爷前段时间身体就不好,做完白内障手术好像就吓着了,所以我们开年了都一直在老家陪着他。今天他也就有点高血压,我们回成都了,带他打打通血管的针。”
“唉,早知道老余会发神经,之前就带你爷爷回成都住了就好了。”
陈烟桥愧疚不已,想了半天却说不出来别的。
“对不起。”
“儿子,妈相信你没干这样的事儿。再说以前自由恋爱,生死在天,妈看你都难受,觉得是欠了他们家一个女儿,我们家这些年也跟少了个儿子一样啊。”
所以他两头欠,谁都还不起。
陈母安慰他不用担心,也不用急着回来。
陈烟桥看了眼机票,还是订了个张两天后的,老灶火锅需要招个人手帮忙,他缓两天免得立刻回去刺激双方。
原想等倪芝毕业了,带她回去,自己彻底认个错。
现在这般也好,只不过要先找何沚问个明白。
何沚约了个地址,是个公寓。
陈烟桥觉得不妥,何沚又说了,有东西给他看。
他出门时候,已经是夜幕初上。
快要开春时节的风,今年似乎格外凉,好似有吹不化的冰雪,层层叠叠,经年不败。
何沚的公寓是新小区,有电梯,暖气如春。
何沚休了两周的假期,两天后是二次答辩,倪芝到现在没给她答复。
知道陈烟桥来,茶沏了又凉,再沏一壶。
她叹气,没想到今年陈烟桥才找上她,倪芝倒跟他挺配,一样又倔又硬。
抿了一口苦丁,她不更是么,只不过舌根尝得出甘甜,她心里不会再尝出了。
陈烟桥以为,是何沚翻出了当年的日记,又或者是体检报告。
没想到是一沓论文,没装订,散开的,摊在桌上,随着她带着点力度拍他面前,散开像白扇子。
陈烟桥瞳孔一缩,封面名字,社会学01班倪芝。
他放下茶杯,沉声问道,“什么意思?”
何沚替他甄满茶,“你看看呗,我给你折了重点。”
陈烟桥随便翻了翻,他是知道的,倪芝早跟他说过访谈。他被她磨得,或许也借她之口,排解些罪孽感。
折角的地方,很显然,是匿名的他。
所以说,何沚对于这件事,是从倪芝的论文里看明白的,以她对他和余婉湄的了解,不难对上号。
陈烟桥觉出来刚才的茶苦。
是命运苦,他不知何沚得知真相,不知余父动手术,不知余婉央出车祸,不知他爷爷进医院。前几日倪芝说的,论文出了问题,他不知的还加上一条,不知倪芝受了什么罪。
整件事情因他而起,他却所有的,都是最后一个知情人。
像被无形的大掌拨弄嘲讽,明明瞒了十年,一朝被爆出来,竟然是以这种方式。他是个旁观者,什么都做不了。
陈烟桥后槽牙紧了紧,嘴里愈发苦,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叼了根儿烟。
放回手里捏着,看向何沚,还是刚才一样的问题。
“什么意思?”
何沚又沏了一壶。
“一般来说,问两次一样的问题,是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嗯,”陈烟桥没否认,“有。”
他支离破碎了一天,到晚上,才摸清楚来龙去脉。
陈烟桥直截了当,“让我分手,是吗?”
何沚了然,“她跟你说了是吧?”
来找她麻烦的。
陈烟桥看她看得眼神冰冷,“没听懂么,让我分手。她什么都没说。”
倒是何沚愣了神,看陈烟桥那个表现,以为倪芝全然没讲过。双方信息不对称,她能娓娓道来,占着谈话的主动权。
而且如果倪芝能单方面分了,自然最好,不必她当恶人。二十岁的小姑娘,换成她以前,听了那些话,肯定没这个勇气去对质,更没脸皮坚持下去。
何沚掩饰地笑了笑,“怕你知道了责备?”
陈烟桥语气笃定,“她不是这种人。”
何沚终于切入正题,“确实,作为小湄的朋友,我还是有私心吧。觉得这件事,我不知道则已,既然知道了,我想我有权利让她父母知道真相。”
陈烟桥没跟她说,她那一通真相,给两个家庭带来什么,原罪是他他不想推脱。
“嗯。”
何沚见他没反应,继续说,“我不想看见小湄的男朋友跟别人在一起。”
“何沚,”陈烟桥开口,“我替小湄,谢谢你。”
他平静地说了句,“已经十年过去了。”
他曾经是余婉湄最亲密的人,轮不着何沚来指手画脚。
陈烟桥说,“我的过错我自己担。可你能拦着我一辈子?”
何沚知道不能,听他这般说,心还是揪痛不已。看陈烟桥去跟别的女人亲热,结婚,生子,和她记忆中那个,笑得肆意张扬又满脸宠溺的大男孩儿渐行渐远。
她拦不了那么远,能拦一时是一时。
何沚低垂眸子,不敢看他,“我受不了,我的学生和小湄的男朋友在一起。”
“所以说,看不得倪芝?”
“嗯。”
陈烟桥玩味,“你不怕我们骗你?等她毕业,不是学生了。”
跟陈烟桥了解倪芝一样,何沚摇头,“你不会。”
陈烟桥已经没什么心思坐下去了,外面天色全然暗下去,这里楼层高,看见对面零散点起的灯火,唯独何沚心里,没有这盏灯。
他喝完茶站起来。
“确实不会骗你。没什么必要,何沚,等她毕业我可能就带她回家,你不用看见。”
陈烟桥站起来以后,想了想,还是把裤兜里的钥匙扔出来。
在桌子上咣当一声响。
是何沚还给他的那串备用钥匙。
何沚认出来,脸色有些难看,“什么意思?”
陈烟桥不想卖关子,“这把钥匙,不是我给你的,是你自己配的吧?配完了趁我喝多了,跟我说过罢了。”
他眯着眼睛,语义警告,“何沚,你手伸得太长了。”
何沚脸色比刚才还煞白,坐着死咬嘴唇,眼眶里摇摇欲坠的泪。
好似她这些年,一直都是当年营养不良的瘦削样。又自卑又瑟缩的黄毛丫头,跟着余婉湄身后,战战兢兢瞧他一眼,一说话就结巴脸红。
陈烟桥这么居高临下看她,心里到底有些不忍,当年何沚确实真切关心过余婉湄和他。
他叹了口气,语气缓和地多说一句,“何沚,这辈子我不会忘了小湄。当年我对不起她的,该怎么还就怎么还,我一样不躲。但跟你无关,我不会让倪芝受委屈,希望你明白这一点。”
陈烟桥说了个“不用送”,径直走向门口。
人还没走到,就感觉背后贴上来柔软的身躯,颤抖着哭,一双纤细的手臂死死地环在他腰间。
何沚哭得不能自已,反复地念,“你知道,你怎么知道?”
知道她这么多年的心思。
知道她看他第一眼就喜欢他,知道她恨不得替他承受难过,知道她为了靠近他的那么多小心思,知道她有多小心翼翼地说服自己不能爱他。
她有时候都在想,自己是不是勇敢一点就好了。
就像刚才,她都控制不住自己。陈烟桥说完那句话,她有种这辈子再也看不见他的感觉。
陈烟桥没否认,喉头滚动,嗯了一声。
男女之事,何沚在他面前,不过是初学者。
陈烟桥开口,“知道又怎么样?你不是也懂了么?”
他不想掰她胳膊,何沚还在哭,“松手。”
是啊,他知道,他不过是不喜欢她。
何沚哭个不止,像要把这么多年的委屈都哭完了。不说还有希望,说了只让她心死得彻底。好似被那句话,扫进了簸箕,她止不住哆嗦,像越抖越散的灰烬。
“你听我说……”
陈烟桥冷冰冰,没动作,“说。”
何沚想告诉他,她不愿意做灰烬,想得到他,“这么多年,你知道我是学什么的,教什么的吗?”
陈烟桥回答,“我不需要知道。”
何沚越说越绝望,“你当然不知道,你从来没认真看过我,没问过我任何事,你心里我可能还是个导员吧。”
“我教的就是社会学,我带的倪芝,如果我想,她就毕不了业。”
陈烟桥面上露出一丝厌恶,男人力气到底和女人不一样,他挣开何沚,转身双手环胸看她。
何沚仍然是泪眼婆娑的模样,“你可能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延迟毕业,你对得起她找了那么久的工作么,她面对的是毕业没工作,同学会问,她怎么跟父母交待,她父母同意你们吗?”
“我随便说她抄袭造假,你不明白我在这个领域的话语权,我能做到。”
“我信,”陈烟桥点头,“那又如何,她就算毕不了业,没工作,我一个大男人,总能养活自己女人。”
“你怎么这么自私?”
陈烟桥露出无所谓的神情,“你不是第一天知道,对小湄我一样,她做什么不重要,爱我就行。”
他有所谓,他多小心翼翼,不想干涉她任何决定,甚至怕重蹈覆辙,那么久了才碰她。
可没想到,宿命又是这般。
何沚想要他,他想要倪芝,丝毫没有缓和的可能。
何沚底牌尽出,耗光力气,陈烟桥还是这般无所谓的模样,永远不屑多看她一眼。她心如死灰地扑他怀里,死命揽着他脖子,近乎虔诚地吻他唇。
陈烟桥避开,顶着她手,她只用唇蹭了下他胡茬,刮得她心如燎原。
她早就成熟了,无人采撷。
她哭着求他,“烟桥,你爱我一回行不行?我求求你,我给她顺顺利利毕业,你让我留个回忆。”
陈烟桥不让她碰,何沚就去扯自己居家衬衫的扣子,三两下已经看见锁骨和沟壑。
明知道他右手无力,拉着他手腕,想往自己身上摸。
何沚脸色发红,“我求你了,这么多年,我就告诉自己你是小湄男朋友,我连说的勇气都没有。你爱我一回,让我骗自己一辈子,我放手。”
两人手腕见角逐,何沚死命掐着他手。忽然何沚手一滑,地板上尽是清脆的叮叮当当声,原来是陈烟桥右手戴的那串佛珠,在拉扯间绳子断了,散落一地。
何沚愣了愣,陈烟桥用左手扯回自己右手,看都没看地上落的佛珠。
“你这些年说不说,都一样,没可能。”
陈烟桥毫不犹豫开了门,一脚跨出去。
十年故人,他不想这般难堪,才听她说。
没想到她那般胆小,被心魔逼疯也会豁出去。
何沚已经抛弃了她最后的廉耻,用尽她作为女人能用的柔软。由着自己顺着墙滑下去,她瘦削的脊梁骨贴着冰冷的墙,似乎变成早已裂纹密布的石膏,一节节被压垮粉碎。
直到她坐在地上。
这么多年啊,她只看见了陈烟桥对深爱之人,温柔宠溺的模样。
装作不知道,他对不爱的人残酷的模样。
“何沚,”陈烟桥关门前唤她一声,眼底还是那般无情,“你找个好人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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