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倪芝错觉,还是风忽然而至。
何沚说的话, 在她耳膜上鼓动地生疼。学院办公室的窗户年久失修, 上下都是生锈的铁条支撑着, 灌进来的风一阵儿更甚一阵儿,此起彼伏。
刮得地上仙人掌晃动不已。
倪芝不做声,何沚没放过她, “上回我同你说的, 让你问问他, 究竟为什么不肯同余家承认真相, 你问了么?”
慢慢,倪芝纤瘦的手背青筋尽露, 什么都抓不住,许久发觉自己攥了一团空气。
“他不承认吧?”何沚笑了笑, “没事, 这件事, 他还是不会承认的。”
倪芝抬头,眼睛里有些恨意, “我怎么知道, 你是不是骗我?”
何沚说,“婉湄刚去的时候, 他特别颓废,每天喝得不省人事。”
“陈烟桥这种男人,”何沚讽刺地摇头,“无论他跌到什么泥潭里, 总有女人爱的,你比我清楚罢。可惜,他那天把我当成婉湄了。”
又是一阵风,外面的树压弯了又直,欲静不能。倪芝放回去的纸,哗哗作响,她抬手拿了本书压上。
倪芝开口,“说完了?”
何沚说,“我还需要说么?韦伯式理性?哈贝马斯理性沟通?还是科尔曼理性行为?”
倪芝摇头,“他知道吗?”
何沚语气是恨的,恨得咬牙,“你说呢?把我当成婉湄,就是他说的。我满怀期待,他说对不起,认错了。否则我怎么会这般恨他,有多爱就有多恨。我不想让他好过,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她们都不说话了。
听着风声呼啸,远处慢慢开始有春雷闷响。
“倪芝,”何沚直呼,“我以为你是聪明人。”
倪芝低头看着何沚办公桌旁边放着的恒温箱,有山有水,底部平稳,风怎么吹都不晃。里面一只乌龟,悠然自得,探头探脑。
如入蓬莱仙境。
倪芝说,“我要不是呢?”
何沚用鞋轻轻碰恒温箱,蓬莱又把脑袋缩回去,她问,“你认得出来吧?”
倪芝移开目光,“蓬莱。”
何沚漫不经心地得意,“现在还觉得,陈烟桥什么事情都告诉你么?”
何沚扔给她一串钥匙,“陈烟桥家的钥匙,如果你是出于不相信我说的话,可以自己试试。如果你是相信了,还是能接受自己老师和自己男人有一腿的事情,那别怪我,因为我接受不了。”
倪芝没拒绝,接过来,“谢谢。”
何沚勾唇,“客气。”
口袋里的钥匙格外硌手,倪芝伸手拨头发,手指上已经有钥匙齿纹印子。
从公路桥下穿过,风穿底而过,格外肆虐。摆摊儿的人,那塑料皮子几乎被掀飞了一样,压在上面的石头最终骨碌碌滚了。
到倪芝脚边,倪芝替她捡起来,摆摊的老大娘已经不需要了,把吹得乱七八糟的鞋垫儿皮筋儿拢了拢,塑料皮子一卷。
“这才四月,咋就要下雨了。”
走出桥底那一刻,咸腥的水滴落在脸上。
路人开始小跑,倪芝眨了眨眼睛,承认了这个事实。
第一场春雨,竟然来得这般不合时宜。
倪芝没跑,连包顶在头上都没动力,散漫着走。到了校医院门口,进去避避雨。
她就在挂号的地方坐着,背后是透明的窗户,反着的字“诊疗时请带学生卡”。
倪芝外套上是深深浅浅的雨水渍,头发还在往下滴。
手是冰冷的,手机上都是水汽,滑了几下才开。
陈烟桥的声音更冷,冷得倪芝打了个迟来的寒颤,她里外湿透。
他声音还很远,背景杂乱,像雨点断续。
“什么事?”
陈烟桥在医院大门外,贴着柱子抽烟,接到倪芝电话才看了眼烟盒儿。答应她的就抽一包长白山,根本没做到,早换了不知道多少包了。
一辆救护车呼啸着停下,一群人忙得有条不紊,把患者送医院里去。
几天前,陈亭麓也是这样进来的,没想到没法再醒着出去了。
陈亭麓今天去世了。
自从做完手术,压根儿没醒过,直到刚才,连回光返照的机会都没有就成诀别了。
陈烟桥亲自给穿的寿衣,摸着他布满老年斑的松弛的手,曾经做过木工给他看怎么打家具的手,曾经抱起来他嬉戏,曾经叫他如何执笔作画的手,再也没有温度了。
帮陈亭麓穿戴整齐,陈烟桥单膝跪地上,脸贴着陈亭麓的手。
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爷爷,对不起。”
殡仪馆没到前,单独留了时间,让陈亭麓的两个妹妹,都是年近八旬的老妪了,说想再陪哥哥一会儿。
陈烟桥便出来了,他作为独孙不能垮,还有的是精神要他打,抽烟醒醒神。
倪芝那头声音很嘈杂,跟他这边差不多。
倪芝声音毫无温度,“没什么,有个问题问你。”
陈烟桥低头碾灭了烟头,又点一支,“问。”
倪芝片刻没下文,陈烟桥看了眼时间,差不多该回去了。
有些不耐,催促一句,“我这边还有事,你问吧。”
“行,”倪芝深吸口气,“你和何沚之间,还有没告诉我的事情吗?”
陈烟桥说,“没什么。”
淅沥沥的雨,把他的声音掩盖了,显得苍白可笑。
想起来半年前,陈烟桥半夜送她到医院里,推着板车穿着白背心,满头大汗。别人说他和倪芝是一对儿,老夫少妻,他没否认。
今天该散了,倪芝说,“我知道了,我们分开吧。”
陈烟桥皱着眉,带着薄怒,“你说什么?”
“我说,”倪芝重复一遍,字正腔圆,“我们分开吧。”
陈烟桥烦躁不已,“丫头,别闹了,我说了,何沚的事情等我回来解决。”
他抬腿往回走,想了想,“如果你是说,何沚以前对我有好感的事情,那早过去了。不用听她胡言乱语。”
陈父的电话打进来,大抵是催他的。
陈烟桥按掉,继续跟倪芝说,他语气疲惫又急躁,“丫头,一切等我回来再说,行吗。我这边有事,先挂了。”
冰冷的手机贴着脸,里面是被挂断的忙音。
倪芝只当没挂断,自顾自地说了个结束语,“烟叔,再见。”
倪芝知道,是真的再见了。或许是何沚说的一样,她没法接受自己老师和自己男人有□□纠葛。或许这不过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陈烟桥的过去,她没力气了,总有爱慕他心疼他的女人。和陈烟桥的未来,她依然看不见。
倪芝坐了半晌,拨了何沚电话,“我跟他说了。信不信由你,我只是通知你一声。”
何沚很笃定,“信。我帮你申请,让你特殊补答辩。”
“不用了,”倪芝拒绝了,“我分手,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不是为你。但我还是想换导师,希望你放……”
何沚打断,“你放心,我……”
两个女人的耐心皆已走到尽头,换倪芝打断,“谢了。”
倪芝一直在医院待到晚上。
十五公寓已经闹翻了,傍晚时分就到了的倪芝父母,打不通倪芝电话,便跟宿管说明情况,在楼下大堂一直等。
直到寝室关门时间,倪母死死盯了一晚上,每个进来的姑娘都看,愣是没有倪芝。也让宿管帮她上寝室核对过,倪芝没回去。
倪母慌了,认定倪芝同陈烟桥同居了。一面撕扯着不肯走,让宿管喊下来倪芝室友,让她们想办法找倪芝。一面心急如焚,职责宿管看管不利,没有每天查寝。
楼下来来往往的人,都似看热闹一般,住一楼的都围出来看,生怕不够事儿大。
倪芝进公寓楼时候很难堪。
她仍浑浑噩噩,被倪母一嗓子喝住,晓晓和钱媛在同她争吵。倪父没有拉住,倪母上来就是一耳光,打得倪芝歪过脸去,腰都弯了。
她勾唇笑,今晚最后一声惊雷,最终炸在耳边。
听了一天远处的雷鸣,又闷又躁,可算被扇了个明白,眼前金星晃动,似坠不坠。
倪父担心她被打坏了,还在笑,“闺女,怎么样啊?”
倪芝抬头,郑重地鞠了个躬,“对不起。”
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刚刚一通闹剧,来得快散得也快。
倪芝同倪父倪母一道出去,到他们下榻的酒店住。
倪父倪母没到退休年龄,平时里倪芝再独立,听了何沚说的,还是双双请了假,丝毫没有犹豫,一路风尘仆仆。
倪母来之前哭了一路,说就算工作不要了,也要死守着倪芝到毕业,不准她再跟陈烟桥往来。怨倪父关心得少,怨女儿不懂事。
倪父安慰了一路,两人都说好了,要好声好气同倪芝谈,免得她愈发叛逆,反而把女儿推远了。
两人真正要同倪芝谈话,刚艰难发涩地开了个口,小心翼翼,不再是寒假时候那种撕破脸的态度。
倪芝反倒主动认错,似彻底悔了。
“我已经分手了,以后也不会再见了。”
倪父倪母对视,倪母还要叨叨两句,倪父用眼神制止她,示意她来日方长。
倪母最终看着对面床铺,背着她的女儿,什么话没说。
倪芝重新开了机。
没有一条消息,没有一个来电。
倪芝关机,转过身,低低地冲倪母又说一句,“妈,你放心吧。”
“那爸妈陪你一段时间?”
倪芝关了灯,闭上眼,“好。”
作者有话要说:哦这个钥匙,不是陈烟桥落在何沚家的,何沚留了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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