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究竟来北京做什么?”
出了派出所, 天色已经暗下来。四面八方的秋风瑟瑟,如不知从何而来的情绪让人心头发凉。
倪芝把手揣进风衣口袋里, 她如今也会穿裸粉色的风衣, 陈烟桥当然不知道这是近年兴起的好嫁风,只感觉她娴静许多。
她朝她的过去发问, 没得到回应。
倪芝讽刺地勾唇, “你不答就算了。”
她说,“今天是意外,我当没见过你。”
倪芝把顺着丝滑面料往下滑的链条扶回肩上, 路边伸手拦车。
“别。”
她身侧传来一声男人的叹气声。
果然她心里还没数到三秒, 纤细的胳膊已经被陈烟桥箍住。
陈烟桥此时此刻,再顾不上从派出所出来的狼狈和自尊全无之感,向她低头。
“我当然是找你。”
倪芝当然不信他在警察面前的鬼话, 什么来了北京一个月,是为了找份美术相关的工作。结果工作没找到,已经要交不起房租了, 迫于无奈街头卖画。
陈烟桥这人, 估计在北京确实是没什么正经工作的, 查也查不出来。他从学校毕业至今都在给自己打工,无论是创业烟.巷还是开老灶火锅店, 他这经历根本没法在就业市场看,更何况他手腕有伤,实力是大打折扣的。
所以他说他被迫街头卖画,再配上他那副沧桑吊诡的模样, 和他鬓、须、发都少白头,与身份证上的实际年龄相去甚远,警察都信了,只当他是众多无奈北漂中的一员,批评他批评得点到为止。
倪芝知道烟.巷在北京有工作室,他既然没去,多半是打算故技重施,再开一间火锅店。
她一想便头疼,“你找我,就是街头摆卖?再请我去了一趟局子里。”
陈烟桥那么高的个子,被她说得佝偻低头,掺白的刘海在风中被拂得无依无靠。
“对不起,”他声音低下去,快被风吹散了,“我想着你过生日。”
倪芝语塞。
陈烟桥穿得极单薄,不透风的皮夹克都被吹得掀起一角,还是黑色的皮夹克,竟然穿了这么些年也不烂。记得以前袖口就已经磨光了皮。
倪芝低头看去,这件袖口只磨得轻微。
陈烟桥察觉到她的目光,知道她在想什么,轻咳一声。
“不是以前那件。”
以前那件自从分手以后他便不穿了,因为记得倪芝穿过。她被烫伤那回他送她去医院里,他就给她披上了。后来两人在一起情深意切的时候,倪芝挽着他没少把手揣进他口袋里。他时常能想起来她,便舍不得真穿烂了,好好地收进柜子里。
他看倪芝的眼神愈发晦涩,把这些没必要同她说的话都深深地藏在漆黑的眸子里,看得倪芝避开目光。
倪芝问他,“你知道我公司?”
“嗯。”
“我如果不经过那里呢?”
陈烟桥的喉头滚动,“我总要碰碰运气。”
他自嘲地笑了笑,“我失去你,运气这般差,命运该眷顾眷顾我了吧。”
你不知道啊,你的运气只会更差。
倪芝看着他,没忍心说庞文辉定会在公司楼下接她,陈烟桥压根儿没有邂逅她的机会。
陈烟桥似乎是察觉到她的恻隐,察觉到她最怕他示弱的自嘲。
“如果一天碰不见你我就天天去,总有那么一天,想让你看见我,就像以前在中央大街上偶遇,坐下来我的画摊,问我一幅画多少钱。”
陈烟桥摇头,“可惜,看来我运气确实不好。”
倪芝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你怎么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我的公司。”
陈烟桥不知为何笑了笑,从前只有他奇怪,怎么会有倪芝这样生猛不忌的姑娘。素不相识,见了几面就知道他是绵阳人,知道他有过去,知道他在缅怀故人,知道他曾失去挚爱。第二次见面他被她尾随,竟然鬼使神差地带她去给余婉湄烧纸,她是那般轻易能走进人内心世界。到后来,她又窥破他深藏多年的秘密,他对余婉湄的爱,是夹杂着病态的愧疚心理。
直到他们分手了,世界那么大,人海那么广。可他发觉只要眼里有这个人,他就能知道她的一切。
每日去她家楼下徘徊,就知道她何时归家。开间火锅店在帘子背后瞧她,便知道她现在过得极好,有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
至于她的公司,当然是看她淘宝订单。
不知道倪芝当初爱上他,是不是同他这般,因为眼里都是她,所以隔了山海岁月也对她了如指掌。
陈烟桥兀自地笑,他唇薄,笑起来却不凉薄,好似还有滚烫的情绪从他唇角溢出来,烫得倪芝发慌。
北京的秋天比哈尔滨干燥许多,雾霾又严重,他的皮肤比以前更糙,这么一笑起来眼角的纹路清晰可见。
上次他们躲在公园里黑暗的小路只顾话从前,她抚过他的脸,摸过他胡茬扎人的手感,却没细细端详过他笑起来的样子。
如今路灯下看他皱纹爬上眼角,意识到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近四年春秋寒暑。
派出所里倪芝说出来的时候都有些诧异,“我认识他许久了。”
原来已经认识他五年了。岁月就这样无情地流逝,带走他们之间的种种过往。
尤其是在北京这样的地方,这般车水马龙行色匆匆,越发显得他们这份过往的感情微不足道,早已是过往云烟。
只有他们知道,两人隔着漫长的岁月在这里见面,就是过去没能成为过去,光阴却没有等他们,日月兼程披星戴月地赶路。
倪芝不自然地别开眼,“烟叔,你老了。”
她也老了,没法再有一次二十三岁,能用尽全力不求回报地爱他一次。
以前她想过,倘若不认识陈烟桥就好了。现在他站在眼前,还是她爱的模样,她想时间重来一次,她还是会爱上他。
她哽咽起来,“我也老了。”
“你老什么?”
两人隐忍的情绪此刻有了个宣泄口。
陈烟桥走近她,阴影遮着她,他颤抖着张开双手,“给我抱一抱。”
他说完没有管倪芝的答复,直接把她拥在怀里,幸好她不是浑身僵硬和抗拒,远没有她口中说得这般绝情。
陈烟桥抱着她,两人的心跳渐渐同步起来,好似跳成了一颗心。
他在她耳边轻声说,“你不会老,你永远是我的丫头。”
倪芝退后一步,在这样繁华城市的布景前,一颗心重新跳回两颗心,再无干系。
“你不懂。我说我老了,是我们没法重来了。我上次当我们告别过了,你为什么不肯听,偏要过来找我。”
陈烟桥还是那句话,“你生日。”
倪芝的感情宣泄完毕,心已经回归现实了。
她看了眼手机,时间不早,“谢谢你陪我过生日,我领情了。”
这句话说出来,不免有些讽刺,他是来给她过生日的,却害得她生日当晚从派出所出来。
倪芝没打算叫车,当着他面给庞文辉打了个电话,报了地址让他来接。
转头看,陈烟桥已经走远两步又靠在路灯下点了支烟,他看倪芝放下电话,目光隔着烟雾和北京夜晚的雾霾,朦朦胧胧间仍是漆黑滚烫的。
倪芝颔首,“那我走了。”
陈烟桥嗯了一声。
倪芝不妨说得明确些,“我对象来接我,你在这里不方便。”
陈烟桥站直了掸掸烟灰,“好。”
她以为他要走,他却两步逼近了,满是薄茧的手又握住她手腕,“给我个电话号码。”
两人僵持几秒,他加码,“你知道,我应该不会打的。”
“那你要来做什么?”
“谁知道,万一呢,要是还有今天这样情况。”
倪芝,“你应该回家去。”
陈烟桥松开她,他自嘲地笑了,“算了,估计我有事你也不会来。”
就像他今天没让敢民警电话里说他名字,就是怕她听见就不来了。
他当然知道说什么话最惹她心疼。
倪芝闭了闭眼,还是认输,“不会。”
对陈烟桥,她这辈子都没办法做到袖手旁观。
她低头拨弄手机,陈烟桥的手机铃声很快便响起来,又挂断了。
是个北京号码。
倪芝说,“我的。”
陈烟桥应她,“好。”
他深深地看她一眼,原来她还记得他的电话号码。其实以他们两个人的感情,谁又会记不住谁呢。
这回不需要倪芝催促,陈烟桥转身走了。
把存好电话的手机揣回兜里,双手也插兜里,皮夹克跟着轻晃。
原来满世界的霓虹,可视距离不过几百米罢了。
他的身影渐行渐远,倪芝刚才怕庞文辉过来看见他,现在又盼着他走慢点。
其实陈烟桥走得很慢了,派出所前面这一片行人道很旧,凹凸不平,他的腿还是跛。倪芝想他几年前有没有这么严重,好像左腿滞得更久。
直到倪芝面前一声短促的喇叭响,她才回了神。
那车灯晃了两下提醒她,让她眯起眼睛,那车灯又暗下去。
原来是庞文辉的车。
“生日快乐。”
“谢谢,”庞文辉没问,倪芝主动说了,“我刚刚在看那边有个烤红薯的,没留意你来了。”
“想吃?下次我买了带回来。”
“想吃刚出炉的。”
“好,”庞文辉笑笑,“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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