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山庄的大门, 终于出现在视线中。对于此刻的这一行人来说, 那不仅仅是一扇门, 而是地狱与人间的分界点。
只有走出那道门,才是回到人间。
沈琅倒真不愧为朝廷重臣, 一直好好护着戚文修。病秧子太子在前半段就没了力气,全凭他扛在肩上。在仅有的灵力得用来开路的前提下, 他还得分出力气扛一个大活人, 这人的确不是一般人。无论是修为力量还是心性, 都绝非常人能比, 也难怪他年纪轻轻就成为玄衣卫指挥使,当今皇帝的心腹。
当然,青梧觉得殷璃也大大超乎了自己想象, 他浑身被烧得漆黑, 一路上都在喊疼,但脚下却一直没停下来, 可见其心性也并非外表那样不可靠。
前方是一面半亩大的人工湖,湖上有一座汉白玉石拱桥,此时一个狼狈的中年修士, 正站在石拱桥下,只剩一个脑袋露出水面。
这人单打独斗能跑到这里, 想来修为十分高深。
但此时他脸色苍白,整个人摇摇欲坠, 显然已经快不行了。看到来人, 本来已经没了神采的眼睛, 忽然一亮,喘着气道“救救我”
萧寒松见状,提起剑朝他的方向劈下,为他开出一条小道“快上来”
中年修士终于等来生机,用尽全身力气,轻跃上岸,朝他们这边飞奔而来。
萧寒松为他劈开的路,只得窄窄一条,而他大概因为元气耗尽,跑动时,身体摇摇晃晃,十分不稳,快到队伍中时,脚下一个趔趄,竟不小心沾到旁边正在燃烧的草丛。
草上的赤火一下蹿上他的身体,将他点燃。然而他此刻一心往前跑,仿佛这群人就是他的生机,哪怕着了火,只要跑向他们,也还能活下去。
濒临死亡的人,都是疯狂而不可理喻的。
他飞奔的方向,正好是队伍后方的柳冰雪。他的动作太过迅速,根本就无法避开,何况避开的动作稍有不慎,就会被周围密密麻麻的赤火雨沾上。
柳冰雪吓得尖叫一声,求生的本能,让她没有多想,便抓住身旁的青梧,往自己身前一推,用青梧的身体阻挡住了那团奔向自己的火球。
“阿梧”殷璃和萧寒松同时大叫。
柳冰雪用的力气着实不小,青梧几乎是扑倒在那团火球上,连人带火球一块滚出了半丈远。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青梧只觉得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不等她反应过来,人已经摔在地上。
她第一个念头是,完了
但紧接着就发觉,虽然周身灼热,却并没有迎来想象中的灼痛,甚至当她手忙脚乱离开火球时,自己身上并没有烧起来哪怕一丝半点火苗,连裙角都完好无损。
劫后余生的她来不及多想,赶紧手忙脚乱跑回队伍中。
众人惊愕地看向这个从赤火中完好无损回归的凡人少女,一时只觉得不可思议。殷璃更是抓住她夸张道“阿梧,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你根本不是凡人对不对”
青梧后怕地喘了两口气,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想了想,只想出一个可能,“应该是我阿公给我留的护身马甲起了作用。”
眼睁睁看着她从赤火里毫发无伤跑回来的柳冰雪,此时震惊地盯着她不说话,那双本来就大的眼睛,睁得比铜铃还大。
不等青梧去讨伐她刚刚的行为,她忽然像发了疯一样,上前用力拽住她,歇斯底里喊道“是我的赤羽,你偷了我的赤羽,还给我你还给我”
青梧刚刚差点被她害死,现下又见她发疯,也来了脾气,用力将她推开,怒道“柳小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知道你刚刚差点害死我”
两个长老将柳冰雪扶住,道“小姐,有什么事,等出去再说。”
柳冰雪跺脚大喊大叫“是她,是她偷了我的赤羽,你们快帮我抢回来。”
前面的沈琅听到这动静,大喝一声“不想活的,赶紧走远点,别在这里吵吵闹闹找死”
他本就不怒自威,现下一怒,气场着实骇人。
柳冰雪瑟缩了下,不情不愿地收声,但看着青梧的目光,仍旧是像是淬了剧毒一般。
殷璃瞅了她一眼,不动声色让青梧走上前,将两人隔开。
当一行人走过拱桥时,燕鸣去而复返,从后面追了上来。青梧像是有感应般转头,看到来人,不由得面露惊喜,跳起来朝他招招手,叫道“燕鸣大哥”
燕鸣轻掠在她身旁,朝她轻笑了笑“我说了不会有事的。”
青梧用力点头。
柳冰雪看了看身后,没见到他爹的身影,抖着声音道“燕公子,我爹呢”
燕鸣淡声道“我赶到时,柳掌门已经为周巡所害。”
柳冰雪听到这噩耗,双腿一软,悲恸大哭“爹”
两个长老赶紧搀扶着她道“小姐你振作点,等出去了,才能替掌门报仇。”
沈琅回头看了眼燕鸣,问道“周巡呢”
“跑得太快,我没追上。”
沈琅点点头“事已至此,先出去再说。”
柳冰雪哭了一阵,迷茫着双眼看向前方那刚刚回来的男人。
只见燕鸣伸手抚了抚青梧散乱的头发,低声同她说了两句话,然后将她背起来。
他的眼里只有这个凡人女子,根本就看不到她。可为何那次去兵器冢,他对自己那样温柔
柳冰雪十几年来顺风顺水,是被她爹捧在手心中养大的。所以养成了个嚣张跋扈冲动任性的坏脾气,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完全没有脑子。
既然燕鸣如此看重这个凡人女子,为何刚刚放心将她丢在这里,自己跑回去救她爹。
那是因为他确定她不会有事。
他为何确定
是因为他知道她有朱雀赤羽。
柳大小姐脑子里忽然浮现那日在兵器冢的画面,他说想一睹传闻中赤羽的真容,她那时全心全意信任他,亲手将赤羽从脖子上取下来放在他手上。
真相从迷雾中探出一角。
那么刚刚他跑回去救他爹,又是为了什么
柳冰雪不敢再多想,也不用再多想,崩溃地大叫一声“燕鸣你为何要这么做”
燕鸣回头面无表情地看她,云淡风轻回道“柳小姐,你何处此言”
柳冰雪冲到他跟前,发狂一般道“是你是你就是你”
两个长老赶紧上前将她抓住,这种时候,再如何忠心耿耿,也没了耐性,毫不客气地吼道“小姐,你要闹性子,咱们出去再闹”
青梧刚刚被这刁蛮任性的大小姐推了一掌,差点丧命,此刻见她又莫名其妙无理取闹,简直是新仇旧恨一块涌上来,她恶狠狠地朝她吼道“柳小姐,你想死就自己一边去死,别在这里碍着别人。”
燕鸣勾了下唇角,摇摇头道“柳掌门虽然不得善终,但也算英明一世,没想到却生了个这样不懂事的女儿。”
“就是”殷璃不客气地附和,“现在你们朱雀门都没了,还在这里发梦自己是大小姐呢先保住小命再说吧”
柳冰雪也知道现下不是任性胡来的时候,她稍稍冷静,深呼吸一口气,打算先将所有怀疑压下去,等出去再从长计议。
然而当她的目光,从燕鸣脸上不经意划过时,又蓦地一怔。
那似笑非笑的神色,意味不明的眼神,无不是无情嘲笑她的愚蠢和懦弱。
是啊她多愚蠢,竟然全心全意相信他
柳冰雪的情绪,终究还是没能压下去,她也不想压下去了。反正父亲已死,朱雀门不复存在,等出了这扇大门,这世上就再没有朱雀门大小姐,只剩下一个无依无靠的笑话。
那又何必走出去呢
但她不能白白死在这里,她要让害她的人给她陪葬。
“我杀了你”她怒吼一声,抽出腰间长鞭,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周身被压制的灵力,忽然暴涨,金光闪闪的长鞭,猛得朝燕鸣抽去。
众人不料她突然来这么一出,但旁边都是赤火雨,谁也不敢随便乱动,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根长鞭往燕鸣身上落下。
背着青梧的燕鸣,空不出双手,只稍稍后退两步,但显然没法完全避开这根长鞭。
而青梧根本没多想,看着长鞭就要落在燕鸣脸上,她几乎是下意识反应,拿起手中的竹杖就去挡。
见自己的鞭子竟然被个凡人挡开,柳冰雪愈发恼羞成怒,她挣开两个长老的阻拦,再次用尽全力连甩两鞭。
青梧虽然勉强替燕鸣挡住,但还是被她抽中了一下,手腕上火辣辣的疼痛,让她也来了脾气,等第三鞭再下来,她举起竹杖,咬牙使出吃奶的劲儿,朝柳冰雪反抽过去。
柳冰雪下意识去躲避,还是被青梧打中肩膀,若不是被长老拉着,人差点摔到旁边的赤火雨之中。
这时的她,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握住鞭子,又要再次朝人抽过去。她旁边的长老,正要阻止她,却看到她脚边的一粒火星。
“小小姐。”长老抖着声音唤道。
柳冰雪仿佛意识到什么似的,低头朝脚边看去,在她惊恐睁大眼睛的同时,一粒火星迅速蹿到她麂皮靴子上,然后哗啦一声从下往上燃起来。
柳冰雪痛苦地大喊大叫,一面叫一面朝燕鸣和青梧扑过去。
“当心”殷璃和萧寒松又是异口同声。
燕鸣却只是勾勾唇角,脚下轻轻往后一退,空出一只手,朝扑上来的火人,做了个隔空虚推的动作。着火的柳冰雪便像一只断线的风筝,飘出了两丈远,彻底暴露在赤火雨之中。
当然,这对于已经燃成火球的她,一点都不重要了。
她在地上一边打滚一边痛苦地哀嚎“是你是你偷了我的赤羽,一切都是你”
然而这嚎叫,很快就变得微弱,随着她身体的消失,彻底殆尽。
刚刚还张牙舞爪的大小姐,弹指间,已经变成地上的一把灰尘。
两个长老眼睁睁看着这变故,却无能无力,最后只能悲恸大哭。
沈琅皱皱眉,冷声道“咎由自取可惜了柳掌门的一番苦心,咱们继续走,再这样被耽搁两回,谁都走不出去”
青梧虽然对朱雀门这位大小姐反感至极,但眼睁睁看着她被烧死,还是有些五味杂陈。片刻后,不忘朝那两个长老道“这怪不得燕鸣大哥,是她自己忽然发疯”
相较于柳冰雪的不讲道理,这两个长老倒是识时务许多,其中一个怅然地叹了口气,道“是小姐太任性了,不然也不会这样丢了性命。还差点害了燕公子和青梧姑娘,一切都是她的错,我们不会怪到燕鸣公子头上的。”
燕鸣显然根本不在意这两人会不会把柳冰雪的死怪在他头上,他垂眸看了眼青梧搭在自己肩膀的手,见袖子破开了一块,道“手没事吧”
“没事。”青梧摇头,其实还是有点火辣辣的。
半柱香后,一行人终于穿过了朱雀山庄那扇巍峨华丽的大门,漫天的赤火雨被留在了身后。
虽然没了赤火的压制,修士们的灵力悉数恢复,但刚刚消耗太大,加之劫后余生的如释重负,所有人都精疲力尽倒在地上,包括沈琅,也稍稍放弃了玄衣卫指挥使的高大形象,将已经半昏迷的病秧子太子放在地上后,自己也重重瘫坐在地。
殷璃更夸张,黑乎乎的身体直接摊成一张饼。
朱雀山庄几千弟子加宾客,最终只活着走出来这二十人不到。而这场惨绝人寰的变故,甚至前后不到一个时辰。
燕鸣将青梧小心放下,扶着她坐好,又撩开她的袖子,目光落在那节白皙手腕上渗着血迹的红痕,眉头皱了皱,不悦道“这个柳小姐,当真是太过分”
青梧看了眼自己的伤口,倒是不太在意,叹了口气道“算了,反正人都不在了。”
一行人休息了片刻,忽然有马蹄声响起。青梧借着山庄内还未结束的赤火雨往来人一看,发觉马上的人都穿着官府,想必是雁城衙门的人收到消息,跑过来看情况。
打头的一个中年人勒住缰绳下马,神色严肃地匆匆走过来,朝地上的沈琅行了个礼,道“下官接到朱雀门出事,马上赶了过来,不知大人需要下官做什么”
沈琅冷笑了声道“朱雀门被人用赤火焚为灰烬,数千修士葬身火海,只剩下我们十来人逃出来,你说需要你做什么”
这人正是雁城知府,听到他这话大惊失色,下意识转头看向不远处还在飘红雨的朱雀门。他是凡人,对修界的事知之甚少,但也听过赤火的事,毕竟当年朱雀门用赤火剿灭灵凤族,天下无人不知。
沈琅站起身道“这是修界之事,大人也管不了,给我们安排下榻之处便好。”
“好好好”又吩咐不远处的手下,“给大人们备马。”
彻底安顿下来已经快临近三更。
知府大人安排的是一座颇为雅致的宅院,大概是他个人的私产。因为都累得精疲力尽,众人也没精力再探讨今晚的事,各自回了房间,准备先睡上一觉再说。
青梧也累,但因为一路上多是殷璃和燕鸣背着自己,走得不多,比起其他人倒是好不少。
在丫鬟的服侍下,洗漱之后,她正要脱衣服上床,目光落在袖子上破开的口子,随口问丫鬟要了针线,然后坐在床上,借着桌上油灯,开始贤惠的缝缝补补。
补完袖子,又看到缠在腰带上的香囊,随手拿起来闻了闻,一路穿过火海,果然花香味被烟味取代。
她想了想,把香囊的线拆开,将里面的花瓣倒在手上。
随着花瓣的坠落,一枚红色的羽毛,也轻轻落在她的掌中。
青梧眉头轻蹙,狐疑地拿起羽毛,自言自语咕哝“咦怎么会有羽毛”
刚咕哝完,脑子忽然灵光乍现一般,跳出先前柳冰雪歇斯底里的尖叫,控诉自己偷了她赤羽的画面。
她虽然对朱雀门知之不多,但这几天也听说不少,赤羽乃朱雀羽毛,是朱雀门祖传宝物,能召唤朱雀,也能克赤火。
在朱雀山夜猎时,她是亲眼见到柳冰雪拿着一根羽毛将朱雀召唤出来的。而刚刚逃跑时,柳大小姐好像一直在哭自己的赤羽被偷,这也导致她最终死在赤火当中。
想到这些,青梧几乎是惊出了一声冷汗。
一个可怕的念头慢慢浮上来
她之所以不怕赤火,也许并不是因为身上的五彩翎羽甲。其实仔细想想就该知道,如果这马甲有用的话,当年的灵凤族也不至于被赤火灭族。
所以她能从赤火中捡回一条,是因为手中的这片红色羽毛。
而这羽毛正是柳冰雪被人偷走的传家秘宝赤羽。
青梧的小脑瓜一下乱了。
她又想起燕鸣送给自己这香囊时,特意嘱咐她不要弄丢。而先前那么危险的情况下,他将自己单独留下,跑回去救柳掌门,言语神色仿佛十分笃定她不会出事。
不是他乐观,而是他知道她确实不会出事。
在柳冰雪和她之间,燕鸣肯定是会毫不犹豫选择保护她,能做出偷走柳冰雪赤羽的事,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这事儿的古怪之处在于,这香囊是前几天就送给她的。
也就意味着,他已经提前知道今晚会有这场赤火雨。
他为何会知道知道又怎么不说
对了,还有那晚,她在房间里透过门缝,亲眼看到周巡从他房里走出去。
青梧越想越觉得可怕,她知道自己不能再想了。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燕鸣温润的声音传来“阿梧,你睡了吗”
青梧慌忙沿着针脚将香囊缝好,然后把衣服放在一边,下床走到门后,将槅扇门打开,做出打着哈欠的样子,瓮声瓮气道“正要睡呢,燕鸣大哥有什么事吗”
燕鸣看着她笑了笑,道“看来燕鸣大哥打扰阿梧休息了。”
“没有没有。”青梧道。
燕鸣走进屋,将手中的小花包摊给她看,道“我看衣服上都是烟味,想着阿梧的香囊肯定也被烟熏得没香味了,就问这府里的丫鬟要了一个花包,正好也是山茶花,我给你换上。”
“好啊。”为了掩饰自己的惊诧,青梧又赶紧打了个哈欠,然后走到床边,将香囊从腰带上摘下来,凑在鼻下闻了闻,道,“确实都是烟味,燕鸣大哥有心了,这么晚了还替我来换香囊花包。”
燕鸣笑道“也是换衣服的时候忽然想起这事儿,女孩子不都爱香香的吗”
青梧将香囊递给他,面上佯装云淡风轻,但目光却紧张地看着他手中动作,只见他拆开针线,修长的手指伸进去,将花瓣取出来,又把新花包塞了进去,拉上绳子,然后递还给她,道“你要是怕花包掉出来,明日叫丫鬟给你缝缝。”
“好的。”
“今日你该吓坏了,早点睡。”
“嗯。”
青梧将人送出去,关好门,快速回到床上,抖着手将香囊打开。
除了一个花包,哪里还有那红色羽毛的影子
她的心重重跌下来,在地上碎成了一团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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