僖英拄着拐杖，慢悠悠转身, 那如同被砂纸磨破的嗓子, 低低开口“进来吧”
燕鸣不做犹豫地跟了进去，倒是阿青怔忡半晌, 才反应过来跟上。
僖英步履蹒跚地走到屋中圈椅前, 缓慢坐下，抬头看向站在几步之遥的挺拔男子, 轻笑了笑，问道“你是大启来的”
这个巴国曾经的第一美人, 现在已经是一个容颜尽毁的苍苍老人，再也看不出当年的半点风华。
燕鸣淡然点头回道“没错。”
“你姓什么”
“我姓戚。”
僖英怔了片刻, 忽然吃吃笑起来, 她布满皱纹的脸，有一半还留着旷日持久的烧伤疤痕, 不笑时已经很可怕，笑起来更是只能用面目狰狞来形容。笑了半晌之后，她又重重咳了两声。
阿青忙端了一杯热水，上前喂给她喝，又小心翼翼地为她顺背“阿娘, 你还是休息吧。”
僖英摆摆手“既然人已经找来了，该说的还是先说清楚。”她再次抬头看向燕鸣，道“你是当年先皇后腹中那个孩子”
燕鸣点头“正是。”
僖英又笑起来“你竟然还活着。那人千算万算, 恐怕也没算到那个孩子还活着。”她笑得几乎有些癫狂, 半晌才平静下来, 定定看着他，上下打量一番，道，“既然已经报了身份，又何必再用假面示人。我还真想看看先皇先后的孩子到底生了副什么模样”
燕鸣抬起右手，在脸上轻轻一抹，那张以假乱真的被揭开，原本平平无奇的面孔下，露出一张俊朗无俦的脸。
一旁的阿青望着这张脸，顿时惊讶地睁大眼睛，倒吸了口冷气。
僖英望着面前英俊的男子，点点头道“果然是龙凤之子。”她笑了笑，“你找我做什么要杀了我为你父母报仇”
阿青闻言，立刻挡在她面前，如临大敌地看向屋中这个俊美的男人。
燕鸣却是摇摇头“不，我只是想知道当年的真相。”
“你不是知道了真相，才找到我的么”
燕鸣道“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还要你亲口告诉天下。”
僖英大笑起来“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这样做”
燕鸣道“你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将大启的人招来，不就是想要人找到你不就是想让人知道当年的真相么”
僖英微微一怔，忽然又目眦欲裂激动道“没错，我苟活于世，就是等着有一天会有人来找，问我要一个真相。可我等了三十年，三十年那些作恶的人风光自在了三十年。”说着，她又笑了，“不过，这也是我应得的。我曾助纣为虐，合该落得这个下场。”
他声音弱下去，重重靠在椅背上，仿佛刚刚一番话用光了她的力气“你要问什么就问吧”
燕鸣道“你在王宫兰芷苑里刻下的良人是谁”
僖英闭着眼睛，一字一句回道“是戚渊，当年大启的明王，如今的启明帝。”她顿了顿，又低声继续，“当年他率领使团来巴国，我和他在王宫相识，他对我说，他身为庶子，从小受尽欺凌，在兄长手下讨生活，如履薄冰，朝不保夕。我听他与我身世相同，不免同病相怜，渐渐心生爱慕。他离开巴国前晚找到我，向我许诺，只要我能帮他登上帝位，就娶我为妻，立我为后。我那时一心想帮他脱离苦海，也帮我自己脱离苦海，便向主动请缨去巴国献舞，按着他的计划，用魅术迷惑重伤未愈的天启帝，又用寄生妖术陷害身怀六甲的先皇后，让她失控杀人，成为众人口中的妖后。还让她将我处死，先假死昭告天下，引起宫中群愤。然而我进宫两个月，渐渐得知先皇先后并非戚渊口中所述之人，开始怀疑自己是被人利用，可惜醒悟时，已经来不及，他们还是用计让先皇后杀了我，只不过他们要的是我真死。好在我有所准备，将计就计逃过一劫。”
燕鸣静静听着她的娓娓道来，面色始终平静，显然是早就已经猜到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
僖英望着他，哂笑道“这就是当年的真相，你还想知道什么”
燕鸣淡声问“除了戚渊，还有谁是同谋”
僖英闻言，忽然又大笑起来，是一种直白的讥笑“同谋四门十八宗，或者说九州各大玄门，皆是同谋。当初先皇先后平定天下后，一心想让玄门出世，远离庙堂，将苍生交给凡人。尝到入世甜头的各大门派，自然都不愿意。戚渊就是认准了这一点，才能联合玄门围剿灵凤族。那些玄门门主知道真相的也好，不知道的也罢，打着镇压妖凤之乱这个冠冕堂皇的名号，无非是为了门派利益，所有门派都沾着灵凤族的血。”
燕鸣若有所思地点头，忽然神色一震，转头道“谁”
只见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一道倩丽的身影。
燕鸣微微眯眼，看向来人，有些惊愕地开口“青梧姑娘，你怎么找到这里”
青梧凝望着那张俊朗昳丽的脸，她以为这张面孔已经在自己记忆中模糊，可现在才发觉，原来早就刻在自己的骨血中。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泛红的眼眶中渐渐涌上一层水汽，可她不敢眨眼，因为生怕一眨眼，这张脸就消失。
“青梧姑娘”燕鸣又唤了一声。
青梧终于回神，她忽然想起前日他说过他忘记了一些事情，原来他是把自己忘了。
她深呼吸一口气，稍稍控制激动的情绪，看到阿青如临大敌的模样，轻笑道“放心，只有我一个人追过来。”然后又看向圈椅上的老妇人，“九公主，我也是来找你的。”
僖英的目光绕过燕鸣，落到她身上“你又是谁”
“我来自灵凤族。”说这话时，青梧目光仍旧没从燕鸣脸上收回，没有人知道她此刻内心的翻江倒海。
僖英点点头，似乎并不觉意外，倒是她身旁的阿青，忽然丢下手中的竹杖，上前抓住她的手臂，激动道“你是灵凤族”
青梧这才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的少女。
僖英淡声道“阿青也是灵凤族，当年你们灵凤族被屠族，但多少有几个漏网之鱼，阿青爹娘便是。他们逃到巴国，像凡人一样过着普通生活，成亲生子养家糊口，然而后来还是被大启朝廷发现踪迹，只得阿青一个孩子侥幸活下来。我自知对不起灵凤族，便将她收养养大。阿青”她顿了顿，又说，“如今你有了族人，以后有她庇护你，我也就放心了。你我原本为仇人，缘尽于此，从此之后，一刀两断，再无母女情分。”
阿青闻言，面色大变，转身跪在她面前“阿娘，你永远是阿青的娘。”
僖英笑着摇头“阿娘老了，活不了多久，迟早要离开。你天生灵族，这么多年，我能教你的都已经教给你，以后的路如何走，就得看你自己了。”
阿青泫然欲泣道“阿娘，我不会离开你的。”
僖英笑了笑，慈爱地摸着她发顶，道“傻孩子说傻话。这些年若不是有你，阿娘可能早就撑不下去，等不到他们找到我，问我真相。”
青梧见着这一幕，也不免有些动容，她想了想，道“九公主放心，既然阿青是我灵风族的人，我定然会好好照顾她。只是你们为了将我们引来，为何非得弄出这么大动静，害了这么多人”
她说这话时，目光不由自主又落在燕鸣脸上，心中忍不住又是一阵激荡翻涌，要努力忍住，才不让自己表露得太明显。
阿青站起身，愤愤道“那些中妖术的都不是好人，有些表面看着善良无害，实则背后作恶多端，我让他们杀的，也都是恶人。衙门管不了他们，我替衙门管。”
青梧微微一愣，没想到竟是这样。
阿青又道“我知道那位萧大人乃大启玄衣卫副指挥使，是受王上之托来调查妖术之患。这事是我一人所为，你把我一个人交出去就好，不要为难我阿娘。”
青梧轻笑了笑道“你们误会了，萧大人和我虽然表面上是来查妖术之患，实在是来寻找九公主，调查当年妖凤之乱的真相。”
“可”阿青迟疑道，“萧大人是替启明帝卖命的玄衣卫，怎么会”
青梧道“你们不用担心，萧大人是个正直的好人，这些年他一直在帮我调查当年妖凤之乱的事，若不是他，我也不会来巴国寻找九公主。”说着，又看向燕鸣，“戚公子刚刚故意装作被阿青蛊惑，想来也是想甩开我们独自来见九公主。”
燕鸣露出一个讪讪的笑容，道“是我多虑了。”
青梧望着这张相别六年的脸，怔了怔，道“戚公子这样的身份，是该谨慎一些。”
相较于她热切的眸光，燕鸣的一双眼睛，仍旧如古井一般波澜不惊。
青梧没忘记他刚刚说的话。
他修的是无情道。
她不仅忘了她，还修了无情道。
老天爷这个玩笑，开得当真是不轻。
当然，燕鸣虽然心中无波无澜，却也从她眼中的情绪看出一点异样，他微微蹙眉问“青梧姑娘莫非是认识我”
青梧迟疑了片刻，道“确实见过。”她想了想，又说，“我认识的戚公子身份比较复杂，三言两语说不太清楚，为了省去麻烦，戚公子暂时还是不要以真面容示人。”
燕鸣点头“我师父交代过我，在找回忘却的那段记忆之前，切勿以真容示人。”
“嗯，你师父说得对。”
不管他原本是谁他曾经是魔尊无名，屠杀过无数修士这件事，无法抹杀。她得先把事情来龙去脉弄得一清二楚，才能告诉萧寒松和殷璃。
僖英大致是旧疾又犯，又重重咳嗽了起来。青梧忙拿出一枚灵丹，上前喂入她口中，道“九公主不用担心，回头我会尽力找到灵丹妙药，将您的身体医好。”
僖英吃了丹药，稍稍顺过气，摆摆手，低低喘气道“我的状况如何我自己清楚得很，就算是大罗神仙在世，恐怕也救不了我。何况我本就该死，如今心愿已了，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阿青急道“阿娘青梧姐姐修为高深，她一定有办法的。”
僖英摇摇头道“你们想要我做什么赶紧说，不然怕再拖几日，我心有余而力不足。”
燕鸣沉吟片刻，道“我希望九公主能跟我们去王宫，把所有的真相告诉王上。”
僖英闻言，连连摇头道“不行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我五哥哥，当年他拦住我不让我去大启，我非得去，最后落得这个下场。”
青梧道“我们见过王上，他一直以为您被大启王后杀害，如今还对灵凤族耿耿于怀，你难道希望他一辈子蒙在鼓里我们是可以把真相告诉他，但您觉得他会相信我们吗何况，这么多年，你就没想再他一面”
僖英颤抖着手，捂住脸颊“可是”
青梧道“他是你亲哥哥，怎么会因为你的样子就嫌弃你”
僖英犹豫了半晌，两行热泪从浑浊的眼眶滚落下来，终究是点点头“行，我跟你们回王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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