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楚行云心绪平复,准备重新数数时,谢流水突然道:“六百下,太久了。”
“……你在数心跳?”
“是啊。”
“……你有心跳?”
楚行云感觉谢流水应是怔了一下,接着拉过自己的右手,按在他的左胸上。
一下一下鲜活的跳动从掌心中传来,楚行云略一吃惊,接着问道:“你也要呼吸?”
“我试过,可以不需要,不过我还是习惯性去呼吸。”
楚行云觉得惊奇,转而想想,或许,人的身体就像盛满灵魂的器具,而灵魂则像模具中的饼子,乍一倒出来,还带着鲜明的印子,虽无需呼吸,但也装模作样,学着身体换气。
此时又听谢流水道:“现在关键是……你要怎么在水下呼吸?我们已经等了这么久,普通人憋气绝憋不了……”
“展连应是运气闭息了。”
他听到谢流水“呵”地嗤笑一声:“那人知道你武功尽失了还闭息?如果游到要闭息的地步,说明你肯定没法撑出去,他为什么不直接回来……好好好,我知道你又要说我疏不间亲了。现在要么是他丢下你走了,要么是那水洞里有什么东西,把他绊住了。无论哪一种,都很糟糕。”
楚行云陷入两难,如果展连真被什么东西困住了,那他们更应下水救援,可问题是,他不知谢流水还会不会耍花招,这次他失明,重心也被拿走,一旦入了水,还真是任人摆布。
又等了小半会,展连还是没回来,谢流水闭眼小憩,整个人却慢慢滑进水里,楚行云感觉到自己也被带下去,遂伸手拉了他一把,可这一把竟没拉起来,反而突地沉下去,直灌了口冷水。
失明,被呛水,楚行云拼命克制不要无用挣扎,左手扯动牵魂丝,右手摸索石壁,想借力浮起来,终于,大臂被谢流水托住,重新冒出水面。
“楚侠客,再这么等下去,你体力透支,我也要撑不住了。”
谢流水占着重心,疲惫的苦痛都由他分走,楚行云虽感觉不到,但也自知身体极限,即便是不信任谢流水,此时也不得不入水了。
水里冰凉,楚行云没什么气力又看不见,只能靠牵魂丝跟着谢流水,心里默默数着心跳,到第十八下,谢小魂两心传音:
“快到了,我可先说好,这里面恐怕有蹊跷,你也没多少体力,进去之后,我只能拼命向前……”
话至一半,谢流水突然停住,接着缓缓向前游去。
“怎么了?”
谢流水没答话,只是拿起他的手,让他去摸。楚行云先感觉到一团水,接着便摸到了一个粗糙的石质边缘,可能就是那个水洞口,再沿着这石感摸着,他渐渐觉察出,这石头上……刻着字!
楚行云仔仔细细地摸了一下,心咯噔一跳——
是一个“杀”字。
又接着向旁摸索,还是一个“杀”。他尝试自己游了几步,指尖摩挲间,全是密密麻麻的:
“杀杀杀”!
谢流水二话不说,揽过楚行云径直游回去,二人钻出水面,楚行云刚喘口气,身体又不受控制地下沉,谢流水单手捞住他,整个人累得说不出话。
“下面那些字,是只有展连进去的洞口有,还是……”楚行云问。
谢流水摇头:“每个洞都有,那一整面石墙全刻满了。”
“刻满了?”
“对,密密麻麻……有些杀字都叠着刻。”
楚行云心里一寒,谁能在那么深的水里刻出如此多的“杀”字?他忙接着问:“底下那么黑,你确定你看清楚了吗?”
他听见谢流水笑了一下:“你忘了我变成什么了?鬼魂可是黑夜的宝宝。”
楚行云无语:“那水底下是什么情况?”
“嗯……水洞再往下,我只能看到一团黑乎乎的,水太深了。”
楚行云还想再细问,突地,听见一阵水声哗啦——
他心下大喜,冲那方向试探地叫了一声:“展连?”
谢流水紧紧抓着他。
接着又听到一声水响,然后便是一句:“行云……”
楚行云终于听到展连的声音,一颗心落定,谢流水顿了会,也松开点力道。楚行云担心展连,忙问:
“你怎么样?有出什么事吗?”
“我……还好……洞中间有点堵……耽搁了……抓紧走吧。”
展连说话断断续续,声音听着也有些沙哑,恐怕真是闭气憋惨了。
“你没事就好,那洞口……”楚行云正准备说“杀”字的事,却被谢流水拉了一下:“出去再说吧……我就要撑不住了。”
楚行云只得作罢,他感觉到展连一下游到自己面前:“你……还撑得住吗?洞不长,我可以拉你出去。”
楚行云点点头,深呼吸,由着展连牵起他的左手,一块儿潜下去。
展连鱼入水般,游得极快,楚行云由他拉着,也不需要谢流水出力,小谢就趁机黏着楚云云,紧紧抱住不撒手。
水里寒冷刺骨,冻得楚行云没知觉,展连的手也是冰凉无比。他现在虽牵着信任之人,但双目失明,仍然不安。谢小魂就在一旁叨叨个没完,跟他说周边水景,吵,可死寂之中,能听到点声音又觉得心安。
楚行云宽慰自己,展连既然平安归来,那这水洞应该没什么危险,真是老天开眼。
他们进入了水洞,开始时还算顺畅,可没过多久,楚行云就憋得慌了,他武功尽失,纯靠一口气撑着,又挺了几步,水就黑云压城般地滚过口鼻,楚行云赶紧捏了捏展连的手,提醒他自己不行了。
可连捏好几下,展连竟毫无反应。
胸腔憋闷到钻心地疼,楚行云急了,他想展连的手可能也被冻到没知觉,遂抬起右臂,想去拍展连,身边的谢流水立马察觉,拉住他问:
“你怎么了?”
楚行云想回答,可冰凉的水就像一双魔魇的手,一只挤扁肺部,一只捏爆心脏,灭顶的窒息瞬间降临,楚行云连思考都难以回应,生死攸关之际,他猛然想起谢流水说过自己不需要呼吸,不过会习惯性去吸气……
这很可能意味着,这家伙存着一口不需要用的气……
求生的本能爆发出来,楚行云右手猛地捞过谢流水,将他拽到跟前,再扣住他的后脑,趁着前进的冲力,狠狠用膝弯撞他,谢流水吃痛,张嘴嘶了一声,楚行云听音辨位,当机立断——
双唇就覆上去,狠狠吮住。
真是吸一口,快活似神仙。
他从来没觉得,空气是这般欲罢不能,当它重新充盈在肺部时,难以言喻的满足感让四肢发软,求生的本能催使他,撺掇他,要他迫不及待地榨干谢流水胸腔里每一丝气息,直到再不能尝到,楚行云才逐渐松手,赶紧撇过头,跟展连向前游。瞎了反正也看不见谢流水的表情,有些庆幸又惋惜。
接下来的水路,谢流水都像个被吸干的气囊,软趴趴地赖在他肩旁,手搭在他腰上,也不说话。反正这人不需要呼吸,不管他。等那吸来的一口气也要使尽了,楚行云觉得水中有点变化,可少顷,这点变化就兀自剧烈起来,水越来越湍急,仿佛暴雨前,那漫天翻墨的黑云,都从他身上碾过。
突地,一个激流打来,本来软绵绵的谢流水猛地钳住他,一手抓过他的左臂,狠狠扯断他和展连的牵连,同时发力将他甩出去……
楚行云顿觉他冲破水面,瞬间凌空,被灌了一耳轰鸣水声,还来不及吸口气,整个身子便摔下去——
沉下去……沉下去……沉下去……
意识混沌,像沉进了一片汪洋大海,灵肉剥离,五感尽闭。此水甚奇,盈盈温软,竟无逼仄窒息之感。慢慢地,水中又开出一方光景……
他看见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儿,玉一样的小团子,趴在地上,庭前杏花飞雪,有几片花瓣落在那晃动的小脑袋上。
楚行云仔细思索,他幼时着实没有这段经历,待要再上前去看,突然,海水倒灌,冲散一切,身上的血伤、深水的重压、体力透支的疲惫,以及前额剧烈的头痛,狂风暴雨席卷而来,将他全身骨架都打散,最后喉口一甜——
楚行云猛地咳醒,他睁开眼,猝不及防被白晃晃的日光刺中,身旁有个人急忙伸出手,帮他遮光。
“你总算醒了!差点没吓死我,现在感觉怎么样?喝点水吗?”
“……展连?发生什么了……我……我怎么会在这?”
“我在溪边树下找到你,前额全是血,出什么事了吗?给,先喝点。”
楚行云头上缠了一圈纱布,但除了钝痛,倒无大碍。此时天已大亮,谢流水这只小鬼魂不知死哪去了,眼睛倒是应他所说已恢复。楚行云接过水杯,小口饮啜,回道:
“水突然变得很急,我可能是被……冲出来了。”
“看来和我那时一样,我当时正准备回去接你,结果被急流打出去,幸好你也出来了……”
楚行云头疼,一时有些转不过来:“展连……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也是被水流冲出来的,幸好你也……”
“前面那句!”
“我……我当时正准备回去接你……”
“你没有回来接我吗?”
展连脸上显出几分愧疚来,接着摇了摇头。
楚行云顿时如坠冰窟,如果展连从没回来过,那他那时牵着的手……
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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