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变的第二日,殷九野上了他的第一次早朝。
朝堂上他换了一身龙袍, 还挺像模像样, 挺有龙威浩荡那感觉的, 但温阮总觉得有些恍惚, 怎么阿九摇身一变就成了皇帝呢
早朝时, 他处理了不少朝务,其中一项是流放右相于家,除于悦外, 于家满门流放边疆, 永世不得入京, 五代不能入仕,即日离京。
总归是留了于悦家人的性命, 未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
温阮陪于悦送别她的家人时, 她的姨娘仍是求着于悦,让于悦帮他们说说好话,求求温阮,求求温家, 就让他们在京中养老, 或者去江南也行。
他们说边疆太苦了,于悦的弟妹们自小娇贵,哪能吃得了那种苦头。
于悦没说话, 只是看了她父亲一眼。
右相脱去了一身的官袍锦服, 看着于悦许久, 最后才说“你已被逐出于家, 自此你的生死与于家无关,于家的荣衰也与你无关,往后,好生珍重。”
于悦的眼泪一下子就滚了下来,紧咬着唇说不出话。
温西陵拱手道“于伯父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于悦。”
“多谢温二公子。”
马车驶离了京城,温西陵拭去了于悦脸上的泪痕,在心底叹气。
这已经是他能为于家求来的最大的宽容了,便是这,他也求了他大哥好久,大哥才答应下来。
温阮让二哥陪着于悦,抱着二狗子先离开。
她还有个人要见。
盛月姬。
盛月姬于昨日夜间自刎于萧长天墓前。
她终于洗尽铅华归来,可惜仍是太迟了。
温阮着人将盛月姬埋于此处,也算是让她与萧长天死同穴了。
回身时,她看到了大哥。
“大哥来送她”温阮问。
“不是,我应纪知遥的请求过来看看。”
“他怎么样了”
“今日早朝他交了兵权后,就带着他老祖母回乡下故地去了。”
温阮点了下头。
“小妹。”温北川怜爱地看着温阮“我一直希望你嫁一个与朝堂无关的人,过得逍遥自在,无拘无束。”
“我知道。”温阮轻笑,她记得她大哥当时毫不介意阿九无官无职,看中的就是他的无意仕途,不食天家俸禄,实在想不到阿九是天家本天。
温北川叹口气,走过来很近地看着温阮“大哥愿你以后仍然逍遥自在,无拘无束。”
“大哥你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想着新帝应该不日就会迎你进宫,立为皇后,有些伤感。我们家小妹,终是要嫁人了啊。”
“还没个影儿的事呢,大哥别叹气了。”温阮觉得心里苦,所有人都觉得这事儿已经定了,但温阮却开始疯狂敲响退堂鼓。
两人结伴回城,温阮进了一趟宫。
文宗帝。
跟最终boss来一场走心的对话,是每一个主角都必须要做的事,温阮也不例外。
文宗帝被铁链锁着关在偏殿里,蓬头垢面,衣衫不整。
偏殿里的炉火熄了无人添,屋子里冷得像个冰窖,温阮推开门进去的时候,甚至都被寒意欺得打了个寒颤。
她燃了炉子里的炭火,抱着猫儿坐在炉子边,伸着手烤火,从窗子里照进来的一道阳光正好铺在他文宗帝脚边,只是那阳光看着也是惨白的颜色,没有半分暖意。
铁链哗啦啦地响,文宗帝挪动着身子,脸出现在那道光线中。
不过是一日,他的脸色已经像是被在黑暗里关了十年那么久的苍白。
他唤“阮阮。”
温阮应了一声“嗯。”
“你帮我告诉你爹,我不是故意要害死你娘的。”
温阮不出声。
“我怎么会想害月儿呢,月儿那么好,她从不嫌弃我是在朝中无权无势,也不跟别人一样巴结我那些哥哥们,我被人笑话的时候,她还来安慰我呢,她说,鲲鹏非池物,别人可以瞧不起我,但我不能自己瞧不起自己,月儿这么好,我怎会舍得害她”
“阮阮,我好想你娘啊。”
温阮看着文宗帝,轻声问他“陛下喜欢我娘的方式,就是要得到她吗”
文宗帝忽然很委屈地说“我想对她好,我是天子了,我是这天下权力最大的人,可以给她最好的一切,我想让她陪我一起看这天下。”
“啧,又是这种一厢情愿的自我感动啊。”温阮笑了下,“文宗帝,你是不是觉得你还挺深情,是个痴情种是不是觉得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出于你爱她”
文宗帝抬头看着温阮。
温阮继续说“不是的,文宗帝,你只是因为负疚心理,而做出这许多的表面功夫,你想减轻你自己的愧疚和不安,你想让自己看上去是正确且正义的,你做足了这些功夫后,就有了原谅你自己的借口,啊,我是天子,我已经放低姿态为她做了那么多事,付出了那么多的感情,她居然都不为所动,我只是无意地害死了她,错的不是我,是她不识抬举。”
“文宗帝,这些年你一直是这样自我安慰的吧”
“包括面对我父亲也是,是啊,他不过是臣子,就算是个功臣,也应该对你惟命是从,他怎么敢独占着你的心上人,怎么敢明晃晃地从你手里抢人,怎么敢忤逆犯上但你多大方仁德啊,你忍了他这么多年,你纵着他,容着他,给他高官厚禄,给他豪宅阔邸,哪怕靖远侯目中无人不将你这个帝王放在眼中,你也依旧如此的慷慨仁慈,所以当你要杀我父亲的时候,你就可以想,我已经给过这个跋扈的奸臣这么多机会了,是他不珍惜,他被我杀头抄家,也是他自作自受。”
“是这样吧,文宗帝,你是这样想的,对不对”
文宗帝定定地看着温阮,张了张干渴的唇,很久没发出声。
温阮抱起猫儿窝进椅子里,看着惨白阳光里文宗帝同样惨白的脸,细小的微尘在光柱间腾飞翻转,她依旧轻声说“文宗帝,我有说错么我前段时间一直觉得很奇怪,在你身上有两种情况太过矛盾。”
“一方面你说你爱我娘亲爱得死去活来,为了她纳了淑贵嫔,还去听盛月姬的歌声,最后还想将我收入宫中,可是另一方面你明明是个睿智狠辣的君王,作为一个心狠手辣的皇帝,你不可能如此沉溺于儿女情长的旧事中,这些事可能会占据你生命中的一个角落,但只会是一个很小的角落,绝不足以影响到你对朝事的判断。”
“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你只是表现出你爱我娘亲爱得死去活来。”
“你是一个处处追求极致完美的人,你出宫去听盛月姬唱曲,只要足够小心就绝对不会有人发现,可你依旧让三皇子随时做好为你背锅的准备,你不容许任何微小的失误和偏差。”
“而我娘亲,是你一生中最大的失误和偏差,你被这种过失长久地折磨,与其说你是意难平,不如说你是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阮家姐妹爱上的人都是我父亲,凭什么我父亲处处不如你却得能到我娘亲的欢心,凭什么你做了那么多我娘亲就是视若无睹毫不感动,你陷入了执拗中,最终偏执。”
文宗帝坐直了些身子,盘膝看着温阮“所以你利用了这一点,不停地放大本只是我生命中一个角落的过失,不停地折磨我,直到我精神崩溃。”
温阮笑道“不错,你欺世盗名,最终自欺欺人。”
“但我爱月儿,你不能将此全部抹杀。”
“你当然爱她,只是这份爱畸形了而已。”
“你很聪明,比你娘亲更聪明。”
他说这话,就说明温阮的推论是对的。
温阮歪头想了想,说“我没有多聪明,我只是看多了话本。”
以及,专注于搞黄涩。
所以顺带着对情感分析也有所涉猎。
毕竟跟盛月姬刷了那么久的经验值,不能白刷不是
文宗帝慢慢站起来,那道阳光照在他半边身子上,他的脸隐在昏暗的光线中,身上似乎又有了往日那份龙威凛然。
“孤不喜欢太子,他出生那日,孤就想淹死他,是皇后将他保了下来,孤当初,应该杀了他的。”
“孤有无数个机会杀他,但始终未能得手,你可以说孤天性寡情,对自己的孩子也下得去如此狠手,但其中原因,你可以去问皇后,她应该不会瞒你。”
“但如今他既已是天子,孤也只能认输。”
“当日你父亲拦着太子不许他杀我,是不想太子担上弑父的恶名,有些污点,朝臣不服,天下不敬,皇位不稳,你父亲为了他这张帝位,可谓用心良苦,都让孤想起当年,他为了让我登上帝位,是如何禅精竭虑的了。”
“温仲德一生历经三朝,扶了两个皇帝上位,当真波澜壮阔,堪称奇人,孤败在他手里,不算冤枉。”
“阮阮,在龙椅下面有一个暗阁,里面放着一封密信,你去取出来,然后交给你父亲。”
他回头看着温阮,眼中有些古怪的情绪,像是慈爱,也像是其他。
“你发间那枚钗子不错,给孤看看”
温阮留下了发钗。
走出偏殿后,忽听得太监一声高唱,太上皇,崩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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