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耀武扬威的熊孩子,眼下像只拔了爪子的猫,瑟缩在车厢角落里:“表……表舅……”
表舅冷着小脸,照他脑袋上削:“行啊宋十!几日不见长行市了,欺男霸女都学会了啊!”
“这不是……我……”
话没说完,脑袋又被削了一下。
“敢再犯,送你去西北!”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表舅且饶过我这一回罢!”
“回头不许寻这些人晦气,也不许来这普通院闹事,不然……”表舅恶声恶气威胁。
“不寻不寻,绝对不寻!若是食言,有如此日!”
表舅面色稍霁:“下不为例。”
“表……表舅……”宋十郎大着胆子问,“您怎么跑出来了?宫里岂不是闹翻天了?”
“你阿耶可曾收到消息?”
“前日似乎是有京中密函送到,写着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有什么事我阿耶也不告诉我。”
表舅秀眉微蹙,思忖片刻道:“在这儿见过我的事,千万不能告诉你阿耶,听到没有?”
“听到,听到……”宋十郎赔着小心,“表舅还是早些回去罢……您这也不多带几个侍卫,在外头多危险呐……”
表舅置若罔闻。
“表舅……您这跑出来,可是为了冯贵妃封后之事……”
表舅一个眼刀子飞过去。
宋十郎赶紧乖乖闭上嘴。
“你今日来这山中又是所为何事?”
“不是我阿耶么,”宋十郎抱怨道,“非要我考进士,要我说走门荫多好,我这样的出身何必去与那些穷酸抢……”
表舅一掌拍在他脑门上:“问你来这儿做什么!”
“哦,”宋十郎揉着脑门,“我阿耶么,不知从哪儿听说柳家十四郎隐居此地,逼我来拜师……”
“是东眷柳那个柳十四?”
“对,就是他!表舅也听说过他?”熊孩子顿时来了劲,“他真的是狐狸精所生么?”
表舅给了他一个白眼:“从今往后别叫我表舅。”没你那么蠢的外甥。
“表……那个殿下,两年不见,您老人家怎么一点都没变啊?也没见长个子……”
节度使公子的马车罩着层层织锦和油布,众人看不见里头情形,少女钻入车中半晌,车厢中突然传出一声哀嚎。
却见那少女撩开车帷,旁若无人地跳下车,对车夫道:“走罢。”
奴仆们确认过小主人平安无事,便要驱车离开,那少女又道:“慢着,把茶酒吃食留下,再给我两匹快马。”
奴仆们未及请示,就听主人叫道:“都给他!都照他说的做!”
蔺知柔不知这两个布衣少女究竟什么来头,但能让淮南节度使府的人言听计从,想来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无论如何是逃过了一劫。
她此时方觉后怕,浑身有些脱力。在古代生活多年,她大多时候居于内宅,遇上最大的事也就是被继祖母和两个叔叔赶出家门。
直面这赫赫煊煊的权势还是头一遭。
若不是恰好遇到这对古怪的姊妹,她这回便是凶多吉少。
不仅是淮南节度使,一个长史,一个县令,甚至一个不入流品的胥吏,只要手握权柄,轻易便能叫他们这些平民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真个是人命如蝼蚁。
待淮南节度使府的人马走远,赵四郎方从泥水中爬起来,对外甥女道:“没弄疼吧?”
蔺知柔摇摇头。
两个少女救了人却浑不在意,也不管他们,自顾自去熊孩子留下的牛车上搬下酒肉和吃食,四五个酒瓮、十数个食盒尽数堆在廊下。
舅甥两人上前长揖,自报家门。
蔺知柔道:“在下吴县蔺七郎,此番多谢两位小娘子出手相救,大恩大德,结草衔环无以为报。”
两人这才拿正眼瞧她。
高个少女冷着脸,草草还了一礼。
矮个少女打量了蔺知柔几眼,忽地莞尔一笑,犹如春光乍泄:“举手之劳罢了,小郎君不必多礼。家姊生来不能言语,失礼之处还请见谅。我们姓……甄,家姊行二,我行六,居无定所,行走江湖,以傭保为生。”说罢冲那高个少女眨眨眼。
姓甄……取个名字都不走心,两个十几岁的女儿家四处乱跑,当保镖谋生?编故事能不能更假一点?
蔺知柔见那两人说不出的古怪,生怕节外生枝,只想谢完恩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纵使冒雨行路淋出病来,也好过惹祸上身。
与赵四郎交换个眼神,她四舅显然也是这个意思。
甄六娘却用下颌点点那些酒瓮:“二位若是不急着赶路,不如一起饮杯薄酒。”
这下子甥舅俩只得从命,人家刚救了你一命,又殷勤相邀,再推却就是忘恩负义、不识抬举了。
两人便道:“那便却之不恭了。”说罢去帮手。
白须老僧见风波已定,也来道谢。
甄六娘道:“雨天屋内憋闷,不如就在廊下设酒食,有劳阿师略备。”
老僧道声失陪,从屋内搬出竹床、席垫、茶炉、铜铫子、盘碗等物,打开食盒,将脯腊、鲜果、点心一一摆在竹床上。
几人各自回房将沾满雨水污泥的衣裳脱下,擦洗整理一番,换上干净衣裳。
再回廊下一看,老僧已经煮好了茶汤,竹床上十来个碗碟整整齐齐,烧鹅、鹿脯、野猪鲊、糖蟹、杏酪、樱桃蜜煎……应有尽有。
这还只是冰山一角,还有七八个食盒不曾动过。
蔺知柔饿了半日,早已经饥肠辘辘,此时美馔当前,不由食指大动。
正分箸,忽听有人扣门。
老僧前去应门,却是方才那位顶撞节度使公子的白衣书生,大约是见车马离去,便又折返回来投宿。
设席的两位少女毫不介意,邀那书生同饮,书生也从善如流,将行囊放回房间,梳洗更衣完毕,便也入了席。
书生自称姓白,表字稚川,天水人士,族中行二十三,出门游历名山大川,数日前刚到江宁。
当下添上副碗筷,几人围着竹床席地而坐。
老僧揭开酒瓮上的封纸,一股醇香漫溢开来,还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花香,赵四郎不由赞叹:“真是好酒!”一边说,一边搬起酒瓮,为众人倒酒。
古时没什么小孩不能饮酒的规矩,这时候的酒度数也不高。蔺知柔和甄六娘也都得了。
甄六娘端起身前的绿釉陶碗,嗅了嗅:“久闻淮南节度使府的白梅春醪乃一绝,这香气果然宜人。”
蔺知柔这一世不曾好好喝过酒,不免有些贪馋,与四舅一起端起酒碗敬两个恩人,又敬老僧与白姓书生,老僧也以茶代酒谢了各位仗义相助。
书生对蔺知柔道:“方才多谢小友施以援手。”
蔺知柔不过替他捡了一卷书,实在受之有愧,也还敬道:“小子愧不敢当。”
春醪香醇甘甜,入喉微凉,到胸中又涌起股暖意,让人惬意得不由轻叹一声。
“一场急雨引出这一番波折,幸得良朋美酒,却是因祸得福了。”书生几碗酒下肚,脸色微红,眉间羞涩一扫而空,话也多起来。
赵四郎胸无点墨,但做买卖多年,惯会察言观色,在此等觥筹交错的场合如鱼得水,当下遗憾道:“可惜这深山禅院寂寥,也无丝竹歌舞助助酒兴。”
书生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不曾说什么,甄六娘却拿竹箸点点槛外雨帘:“依我看这雨声甚好,在此清幽禅寂之境,调弦弄筝、引吭高歌反倒俗气了。”
这话说得不怎么客气,但说话之人浑然不觉,坦坦荡荡,倒是她阿姊面露尴尬之色。
赵四郎笑着连连点头:“小娘子说得是,是在下伧俗了。”
甄六娘这才察觉自己方才的话似有冒犯之意,但也并未放在心上,只是道:“小女子失言,还请足下见谅。”
赵四郎早看出两人身份不凡,那倨傲之意虽令人不悦,他面上却不显,连道无妨,转而头头是道地说起去岭南收药的见闻来。
甄六娘眼睛一亮,停杯投箸,听得十分专注,待他说完,问道:“不知从江宁到广州,哪条道最难走?”
赵四郎一愣,这问路不都是问哪条道好走,哪有问哪条道难走的,着实怪异。
不过他还是一五一十地答道:“在下数次都是从江宁坐船顺江而下,渡彭蠡湖,入赣水,走陆路至虔州,翻过大庾山,再沿溱水至广州。若是要难走的……绕开此道,由江南东道走婺州、括州、汀州,沿途多山,当是不好走。”
甄六娘道了谢,不再多话,安心喝起酒来。
蔺知柔听了这一问,心里便有了计较。专挑人迹罕至的山路走,八成是要掩人耳目,逃避官兵搜检。
大约是哪个达官贵人家离家出走的小娘子罢,也不多带几个从人,真是艺高人胆大。
不过他们只是萍水相逢,也不好过问。
正想得出神,书生忽然问她:“某见小友谈吐不俗,不知可曾开蒙?”
这白二十三是读圣贤书的,脸皮薄,与女子交谈总觉不成体统,与赵四郎这商贾又说不到一处去,便总是找蔺知柔搭话。
蔺知柔便把入山求师未果之事说了一遍,只不提神童试一事。
那书生又问了她几句课业,握着酒碗沉吟了一会儿:“不瞒小友,某今日入山却是为了拜访一位隐居此地的友人,此子雄才奥学,若是贤弟有意拜入门下,明日不如随某同去,庶可代为引见。”
甄六娘突然道:“阁下所说的可是河东柳十四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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