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春气熏暖, 柳云卿换了身青色薄衫, 越发显得清隽出尘,行走于青山绿水之间, 好看得像幅画。
几人走到别墅门口, 柳伯和几个役夫已经等候着。
别墅里本有一辆车和两匹马, 宋十郎自己带了一匹大宛马来, 这回下山人多, 车马便不够用, 柳伯昨日又提前从山下雇了些驴马来。
蔺知柔刚要带着小金上车, 宋十郎便上前拽住她的胳膊“气候那么好, 坐在车里多没意思,一起骑马”
蔺知柔道“我不会骑马。”
虽然朝廷年年往西州买马,但多是用于军队和传驿, 平民百姓一般接触不到, 像赵家这样殷实的商贾, 家中也只养了两头驴而已。
宋十郎对此却是一无所知,淮南节度使府的马厩里光是大宛马便有五六匹, 其它良马不计其数, 连他的书僮小厮也个个会骑马, 在他看来,两千贯文也不是一贫如洗的田舍郎, 十来岁的小子不会骑马直是不能理解。
他当即皱皱鼻子嫌弃道“两二师兄, 你也太胆小了罢, 那么大的人还不会骑马, 去了京城多丢人,不成不成,赶紧的学起来,我这就教你。”
阿铉在一旁听不下去了,酸他道“宋十,你以为谁家都像你家想不到时至今日还能见到活生生的何不食肉糜。”
宋十郎待要反驳,偷觑一眼师父,见他正喜怒莫辨地看着自己,吓得心里直打鼓,说来也怪,这柳十四明明只比他大了几年,也不曾说过他一句重话,便是惩罚,也不过是抄几篇书,可他偏偏见了他就发怵,大约这造化生人也如物性般相生相克,他宋十就是被柳云卿克得死死的。
蔺知柔笑道“师弟,我们平民百姓极少有会骑马的,便是一般富户,出门也是骑驴、坐驴车或是牛车。”
宋十郎一脸诧异,又觉得十分新鲜“竟是这样么这么说来你自小到大都不曾骑过马”
严格来说也不是,蔺知柔前世因为交际需要加入过马术俱乐部,只是还没上过几次课就诊断出癌症,便不了了之了。
这些当然不能叫人知道,她对宋十郎点点头“不曾骑过。”
“这可不成,”宋十郎道,“将来你若是考取进士,可是要骑马游街的,还有月灯阁打球宴,不会打马球,便是做了状头也要叫人笑话。”
说着拍拍坐骑“看我的紫电骠,神气不神气”
蔺知柔不懂马,也看得出这是匹好马,骨骼雄壮,双目如电,高额拳毛,衬着金花络头银雕鞍,别提多神俊了。
阿铉道“白马紫连钱,骨大筋粗,鬣高臆阔,鼻大喘疏,是匹难得的好马。”
宋十郎得意道“卢十七,算你还有点眼力。”
还没得意上几息,只听阿铉道“可惜命不好,摊上个不像样的主人。”
“你”宋十郎碍着师父在场不好发作,索性不去理会那酸唧唧的大师兄,对蔺知柔道“你过来,我带你骑一回。”
大宛马高大,马背宽阔,两人共乘绰绰有余。
蔺知柔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柳云卿道“山路崎岖,七郎还是坐车罢,若是想骑马,改日再学不迟。”
宋十郎这才作罢。
各人都上了马,沿着山路前行。柳十四郎与白稚川并绺走在前头,师兄弟几个落在后头,仆役们骑驴跟随。
蔺知柔与小金两人坐在车里也觉无聊,索性卷起车帷,与师兄弟们一路闲聊。
宋十郎控马走在蔺知柔车前,不住地回身与她说话“下回你跟我回家,带你去厩里挑匹马,你生得矮小,大宛马怕是嫌高,我家各种马都有,鸣珂马、厅子马、筋脚马,还有小孩子骑的果下马,到时候你挑一匹,骑着去京城,威风得很。”
阿铉对这种暴发户行径十分不耻,冷哼一声道“七郎去长安赴神童举,自然有州府安排,要你的马做什么。”
宋十郎道“我愿意送马给两千贯文,与你何干”
蔺知柔不由头疼,这两个人如今一见面说不上三句话就要怼来怼去,连师父都无可奈何,她也只好任由他们聒噪。
不过如此一来,路途上倒也不觉着闷,一个多时辰很快便过去了。
出了山,转入官道,路上的车马行人便多起来,靠近城门处车马骈阗,人声鼎沸,简直是寸步难行。
师徒一行人瞬间淹没在如山如海的人潮中。柳云卿回头叮嘱众人“小心别跟丢了。”
蔺知柔从车中向外往,只见人群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遍身绮罗、香车宝马的有之,粗衣麻履、徒步而行的更多,许多人手上挎着竹篮,里头装着香花时果和香烛,都是赶去城中各大寺庙礼佛的。
这架势比起上辈子的春运也是不遑多让了。
宋十郎在马上整了整衣裳和腰间玉佩香囊,得意地对蔺知柔道“你有没有看见,好多小娘子都在看我”
他们这一行人的确引人瞩目,几人都是风度翩翩,容色出众。
尤其是柳云卿,眉眼生得太出色。虽是一身半新不旧的素淡衣裳,骑着朴实无华的矮小蜀马,却比那绮罗锦绣、珠翠满身的豪富公子更显风流。
蔺知柔忍俊不禁,大约是受了热烈欢悦气氛的感染,也开玩笑“是么我怎么觉得他们都在看师父。”
话音刚落,便见柳云卿回头望她。
路上人喧马嘶,柳云卿与她相距甚远,耳力再好也听不见她说话,但蔺知柔做贼心虚,忙别过脸去。
宋十郎也承认师父生得俊,自己比不上,但他正处在最在意自己外表的年纪,不由有些不服气“师父固然是芝兰玉树,我宋某也不差罢。”
蔺知柔笑道“师弟也是一表人才。”宋十郎穿了一身玉色龟甲忍冬纹织锦新衣,衬得他白皙皮色仿若发光,她这一句也不算恭维话。
阿铉听他大言不惭,不由嗤笑“平日里晨起读书不见你那么勤快,下山游乐倒是积极。”
又对蔺知柔道“你知他几时起的卯初不到就起来梳妆打扮,衣裳换了七八身,换一身便揽镜自顾半日,女子出嫁都没他那么讲究。”
宋十郎恼羞成怒,蔺知柔也忍不住开怀。
柳云卿见路上人实在太多,骑马坐车反倒寸步难行,索性叫众人下了马,让役夫将马牵回半道上的传舍等待,自己一行人步行入城。
因蔺知柔年纪最小,柳云卿怕她走散,便叫她紧紧跟着自己,让白稚川帮忙照看阿铉和宋十郎两个徒弟。
好不容易磨蹭着进了城,这时日头已经升到了当头顶。
蔺知柔昨晚没睡好,又被这么一挤,这时已经晕头转向,不防被身旁一个壮汉重重地撞了一下肩,立时疼得眼冒金星。
柳云卿虚拢拢地揽住她肩膀“没事罢”
蔺知柔摇摇头,她上辈子吃够了春运的苦,平素最不爱往人堆里凑,她个子又小,热闹瞧不见,环顾四周除了人还是人,四处充斥着驴马的臭味,人身上的汗味和香粉味,令人几欲昏厥。
柳云卿将手臂横于她身前“过了这段路便好,这些人都是去瓦官寺的。”
蔺知柔好奇道“瓦官寺有什么稀罕瞧么”
柳云卿答道“今日瓦官寺开佛牙,不但江宁百姓倾城而出,连其它州县的信众也赶来观瞻,故而人比往年还多。”
蔺知柔恍然大悟,早知如此,还不如留在山上读书。
“咱们也去瓦官寺么”蔺知柔问。
柳云卿想了想“瓦官寺设了百戏,寺前还有庙市,你想去看么”
蔺知柔将头摇得如同拨浪鼓,无助道“师父,咱们还是寻个人少一点的地方罢。”
柳云卿正要点头,便听前方一阵骚动,有人大喊“释迦出来了快让到道旁”
人群顿时鼎沸,无数信徒口称佛号,急急忙忙地往路旁退避,人潮汹涌间,有人站不稳摔倒在地,立时被踩上了几脚,疼得不住哀嚎。
柳云卿拉着蔺知柔闪避到道旁,刚站稳脚跟,便听前方钟磬齐鸣,锣鼓喧天,梵乐法音一时间聒动天地。
蔺知柔踮起脚,只见半空中香烟似浓雾一般缭绕,除此之外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费了这番力气,到头来热闹没瞧见半点,着实令人气恼。
正恼着,蔺知柔只觉脚下一轻,有人抱着她的膝弯将她举了起来。
她一声惊呼还没出口,已经被人扛在了肩上,下方传来宋十郎得意的声音“怎么样,两千贯文,这种时候还得靠我,卢十七那小矮子顶什么用”
却是两个师兄弟不知何时挤到了他们身边。
蔺知柔既来之则安之,越过人群往道路中间望去,只见十数人抬着一架两丈见方的七宝莲花帐,宝帐四周绣幡飘曳,珠翠耀熠。
帐中一头玉雕六牙白象,镶珠嵌宝的黄金释迦像负于其上,在阳光下煌煌赫赫,令人不可逼视。众僧侣穿着袈裟,手持锡杖在前导行,信徒法侣手持鲜花跟随在后。
路旁围观的信众纷纷顶礼膜拜,更有人痛哭流涕,乃至于肘行膝步,炙烫头顶。
蔺知柔知道本朝崇佛之风甚盛,但从未亲眼见到这般景象,不禁目瞪口呆。
待佛象终于他们身边走过,宋十郎迫不及待地将蔺知柔放下,甩了甩胳膊,长吁一声“看着瘦,抱着还挺沉手。”
柳云卿淡淡地看了徒弟一眼道“我们去寻个清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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