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教诲

小说:一日看尽长安花 作者:写离声
    宋十郎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牛二郎着急劝阻道“宋公子, 宁可信其有”

    宋十郎道“那传闻到底如何说的看了那地狱变会怎样地狱变有何稀罕, 我在长安景公寺见过吴道子画的地狱变,在慈恩寺见过张孝师的地狱变,也未见如何么”

    牛二郎急得额头上直冒汗“听闻见了这地狱变的人,轻则神魂颠倒、失魂落魄,回去一病数日,重者心肝摧裂, 一病不起, 便是福泽深厚没有得病的, 也要走上几年背字。他们说”

    宋十郎不听便罢了, 一听此言越发双目灼灼“他们说什么哎唷牛兄, 说话别老说一半成不成”

    “他们说这地狱变是鬼画的, 是真正的十八层地狱”

    宋十郎噗嗤一声“牛兄, 你怎么也信这些村夫野老以讹传讹的鬼话”

    阿铉一把拉住师弟“之外,圣人不言,依我看还是算了罢”

    宋十郎斜睨他一眼“卢十七,莫非你怕鬼”

    “谁说我怕了”

    “不怕就一起去。”

    “你不必激我, 这一套对我没用。”

    “说到底还是不敢去, 卢十七我真是看错你了, 胆子不如针尖大, 我看你还是躲在屋里绣花罢。”

    阿铉横眉立目“去就去”

    蔺知柔在一边看着他们拌嘴,全程没人问过她的意见, 莫名其妙就被师兄师弟拉着去了佛堂。

    佛堂的门扇半掩着, 宋十郎推开门, 一缕残阳照进堂中,将莲座上的鎏金佛像镀成半身金红。

    这尊佛像与他们见惯的那些丰圆饱满、慈眉善目的佛像不同,只见那尊佛像颇为清瘦,眉头微蹙,双目紧闭,嘴角微垂,仿佛不愿看这世间芸芸众生。

    宋十郎小声道“这佛像好生古怪。”

    阿铉见识广博,仔细观察了一番,忖道“秀骨清像,不像是本朝匠人的手笔,应该有些年头了。”

    他们俩都不是信徒,故而也没什么忌讳,牛二郎对神明却是颇为敬畏,听他们对佛像评头论足,免不得又冒了一层冷汗。

    蔺知柔也觉这佛像有些怪异,看久了莫名令人有些心神不宁,她不敢多看,移开了目光。

    阿铉道“走,去找地狱变。”

    几人绕到佛堂后,四下里找了一圈,却不见那地狱变的踪影。

    宋十郎问牛二郎道“牛兄,地狱变在何处莫非你记错了”

    牛二郎摇摇头“应当不至于,某记得很清楚,他们说的就是这定阴坊的净法寺。”

    蔺知柔的目光落在一道屏风上。

    这屏风比一般屏风更高也更宽,几乎遮住了整面墙壁,屏风上绘着弥勒下生变。

    佛堂后部照不进阳光,只有两盏长明灯发出幽淡的光芒,那屏风非是曲屏,而是整幅,若是不仔细看,很容易将它当成墙壁的一部分。

    宋十郎和阿铉便是将这屏风上的经变图错看成了壁画。

    蔺知柔走过去摸了摸屏风边缘的木框道“大约在这后面。”

    其他几人这才发现玄机,宋十郎道“原来是用屏风遮住了难怪四处找不见”

    说着便要去搬,可那屏风大而薄,分量又重,现下倚在墙上,一动就容易失去平衡往下倒。

    宋十郎道“你们快来帮忙。”

    好端端的壁画为何要用屏风遮住这不正表明传言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其他人都有些踌躇,牛二郎道“宋公子,既然寺主将地狱变遮住,自然是为了防人窥视,我们如此行事,恐怕不太妥当罢”

    宋十郎强词夺理“经变图画出来就是给人瞧的,寺主遮起来不过是因为那些愚昧之人轻信传闻,咱们既不信那无稽之谈,远道而来鉴赏这地狱变,寺主怕是高兴还来不及呐。”

    阿铉道“你这是强词夺理。”

    宋十郎道“卢十七,你临阵退缩就别找借口了。”

    阿铉其实心里也好奇得紧,这道屏风为地狱变更添了几分引人入胜的神秘气息。

    他回头张望了一下,一咬牙道“只看一眼,看完就将屏风归回原位。”

    牛二郎眼见大势已去,只得舍命陪君子。

    宋十郎道“两千贯文,你若是害怕就先捂住眼睛,我们先瞅瞅,没什么你再睁眼。”

    蔺知柔向来不怕这些神神鬼鬼,淡然道“无妨。”

    宋十郎摩了摩手掌道“卢十七,你同我一边,我搬下面,你扶住上头,牛兄你扶另一边。”

    又转头对蔺知柔道“两千贯文,你躲开点,别砸了脑袋。”

    蔺知柔从善如流地退到一边。

    三人小心翼翼地搬起屏风,将它倚靠在侧面的墙壁上。

    屏风移去后,果然露出满墙的壁画。

    蔺知柔一眼望去,还未看清楚细节,光是晦暗的色调和压抑的构图已经让人心口一闷。

    “这里太暗了。”宋十郎四下看了看,恶向胆边生,拿起香案上的长明灯,走到地狱变前,举起灯,一边照一边看。

    缓缓移动的光晕中显现出各种狰狞扭曲的面目和身躯,几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这画像画艺拙劣,技巧生疏,线条粗糙,人物比例失真,有种孩童般的稚拙之感,可那些灵魂痛苦扭曲的神情和姿态却又如此惟妙惟肖,令人感同身受,两相对比之下,越发令人毛骨悚然。

    宋十郎在长安见过的地狱变技艺精湛,却没有这样摄人心魄的力量。

    看着看着,他的背上渗出冷汗,举灯的手也开始颤抖起来,随着火焰的跳动,画像上的恶鬼和死魂仿佛动了起来,越发瘆人。

    蔺知柔也有些心神不宁,这壁画看着确实妖异,若是胆子小一点,吓得大病一场也不奇怪。

    火苗跳动了一下,阿铉吓得退后两步“要不咱们还是走罢”

    这回连宋十郎都不敢逞强了,小声道“走,走,赶紧把屏风搬回原位”

    话音刚落,一只手冷不丁落在他肩头。

    宋十郎“嗷”地一声跳将起来拔腿就跑,灯油撒了一地也顾不上了。

    白稚川笑着拽住他“十郎是我。”

    众人回头一看,柳云卿和白稚川两人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们的身后。

    宋十郎两条腿一软,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白先生,你吓死我了”

    白稚川忍着笑,作了个揖“是白某的不是,给你赔礼了。”

    阿铉心虚地觑了一眼柳云卿“师父”

    柳云卿“嗯”了一声,看看蔺知柔“吓到了么”

    蔺知柔摇了摇头“不曾。”不过仍旧止不住有些心悸。

    白稚川惊讶道“没想到胆子最大的是七郎。”

    阿铉见柳云卿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大着胆子问道“师父,这地狱变究竟是何人所绘,竟比景公寺的还可怖。”

    宋十郎也道“是啊师父,也太瘆人了”难道真是鬼画的

    柳云卿道“那些传言都是无稽之谈。这地狱变是慧坚禅师的师祖昙秀大师亲笔所绘。”

    柳云卿走到壁画前,举起手中风灯照了照,道“昙秀大师本是陈朝宗室,生在末世,建康城破之日,大军大肆屠戮,焚烧庐舍,丁壮尽皆斩截,婴儿贯于槊上,死者数以万计,将领斩下万人头颅,在石头南岸堆起京观。建康一夕之间夷为平地,繁华荡尽。

    他顿了顿道“这壁画上的每一笔,都是大师亲眼所见。”

    几人怔在原地,都说不出话来。

    柳云卿接着道“数万人命在青史中不过寥寥数笔,身在高处之人,望脚下这些黔首难免如蝼蚁般渺小轻贱,这亦是人之常情。他日尔等身居庙堂之高,若是能有一时片刻记起今日所见,便不妄我们师徒一场。”

    蔺知柔心中一震,仿佛有一双手拂开她眼前云翳,曾经的迷茫一扫而空。她站在幽暗的佛堂中,却仿佛置身万里晴空之下。

    两世为人,她所做的一切只为出人头地,一股不甘仿佛鞭子一样抽打着她前进,她的心是很窄的,只放得下自己和寥寥几人,她并不以为自己有错,直至此时此刻。

    柳云卿手执一盏孤灯为她照亮了前路。

    蔺知柔深深拜下“谨遵师父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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