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重逢

小说:一日看尽长安花 作者:写离声
    刁主簿将他们干晾了这么久, 临到头又推说公务繁忙打发他们回去,明摆着就是有意刁难。

    赵四郎是买卖人,看惯了这些官吏的眼色,满脸堆笑地躬腰作揖“不小心叨扰主簿办公务,小人罪过。”

    刁主簿只哼了一声, 算是应答。

    那日高县令与他一起上赵家来, 他虽态度倨傲, 言语姿态上好歹还收敛些,今日高县令不在,他便换了一副脸孔, 当真是小人。

    赵四郎心中也是恼怒, 可面上依旧笑得和煦如春阳“不知主簿何日有空”

    刁主簿抬起眼皮,不看赵四郎,却乜了眼蔺知柔“明日一早再来问问罢。”

    赵四郎躬身道“多谢主簿, 小人明日一早遣人来问。”

    刁主簿瓮声瓮气道“办考状可是要验明正身的,派下人来有何用”

    赵四郎将腰躬得更低, 额头几乎要触到刁主簿身前的案上“小的遣下人在门外候着, 主簿得空便吩咐他一声,仆即可就带着小子前来。小子快要考试, 这几日通宵达旦地温书, 还求主簿通融一二”

    刁主簿斜睨他片刻道“你是听不懂话”

    赵四郎知道他就是存心刁难, 说什么都没有用, 正要赔罪称喏, 却见外甥女上前一步, 对着刁主簿作了个揖“主簿有令,小子自当从命。”

    刁主簿心道这竖子倒还有几分乖觉。他也不是与这小儿有什么仇怨,只不过见他不惯而已。

    他刁某人寒窗苦读十数年,以二十八岁举进士,何等的难能可贵

    同科中才学远不如他的,因家世显著或阿谀奉承而入翰林,做京官,从此平步青云。

    而他却因出身低微,又不愿趋炎附势,只能屈居于县廨中,在这区区正九品下的主簿位上蹉跎岁月。

    如今连这等小儿也要凭着巧言令色和歪诗劣句一步登天,叫他如何能泰然处之

    他也不欲如何,毕竟这小儿是上司举荐,他不好从中作梗坏他的事,但是在职权范围之内给他们添点堵还是不在话下的。

    既然那小子还算识趣,他便高抬贵手,晾他们日便罢休,就算小惩大戒了。

    他打定了主意,正打算挥退他们,那小儿又道“敢问主簿,不知高明府可在署衙中”

    刁主簿冷笑道“你找明府多为何事”

    蔺知柔答道“小子蒙明府大恩,一直想亲自拜谢,只是求学异乡,难以趁愿,故而想借此机会拜谒。”

    说得好听刁主簿心道,无非是想在高县令面前搬弄是非罢了,可惜打错了主意。

    他面有得色“明府有事告假回乡了,眼下县衙中的一切事务都由我暂代。”

    蔺知柔也料到高县令不在,不然这姓刁的也不敢如此猖狂。

    她揖了揖“既如此,小的便告退了。”

    刁主簿挥挥手“恕不相送。”

    出了县衙,甥舅俩坐上了驴车,赵四郎方才道“这主簿也真是刁钻,我看他是成心找茬,四舅怕是得陪你跑上几日了,铺子里一大摊子事,唉”说不得还是得去求他岳父从中斡旋一二。

    “不必。”蔺知柔言简意赅道。

    赵四郎一愣“这话怎么说”

    蔺知柔道“我们不去找他,等他派人来找我们,比比沉得住气。”

    刁主簿如何不得而知,赵四郎先沉不住气,额头鼻尖上霎时沁出一层细汗“柔娘,到了这个时候,别为了争一口闲气闹出事来。他刁难咱们,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蔺知柔并不想忍,收拾停当出门去趟县衙,少说也要一个时辰,刁主簿有心为难他们,没准将他们一晾半日,考试在即,一时半刻都不能浪费。

    赵四郎见外甥女无动于衷,板起脸,端起了长辈架子“柔娘,听阿舅的话,不许胡闹,你半点气也受不得,到了京师怎么办京里到处是贵人,你也这么犟”

    蔺知柔笑了笑“阿舅,该受气时外甥女自然会受的,不必担心。我们不去办考牒,刁主簿指不定比我们还急。”

    她是高县令亲自举荐的,若是她缺考,高县令回来必定要查问,无论哪一方过错大,刁主簿都要担责,蔺知柔不信他会为了争口闲气惹上司不快。

    他这么作威作福,无非就是看准了他们软弱可欺罢了,有些气不得不受,有些腰不得不折,可若是谁给的气都受,见了谁都折腰,那只会叫人瞧不起。

    赵四郎未尝不知道内中情理,只不过笑脸迎人惯了,见了官吏便直不起腰。

    他好劝歹劝,蔺知柔油盐不进,只道要读书,他只好长叹一声作罢,这个外甥女他是越来越看不懂了,明明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主意却比几十岁的人还大。

    接下来几天,蔺知柔照常闭门读书,全然不把考牒的事放在心上,倒是赵四郎担惊受怕,连着几夜没睡好觉。

    覆试前一日,赵四郎没去铺子,坐立不安地捱到晌午,实在是按捺不住,心道便是绑也要将她绑去。

    刚走出院门,一个小厮迎面疾奔而来,险些撞在他身上“郎君,县衙有人上门来了”

    舅甥俩到得县衙,小吏仍旧将他们引到上回的屋子。

    两人进屋一瞧,却不见刁主簿的影子,一个年可四十,喜眉喜眼的陌生男子迎上来,拱拱手道“吴某是本县司户佐,刁主簿有公务繁忙不得,吩咐某替蔺小郎办考牒,两位请坐。”

    什么公务繁忙都是借口,刁主簿显然是失了脸面太难堪,不好意思露脸,在场诸人皆是心知肚明。

    赵四郎和蔺知柔都向那胥吏行礼道“有劳吴官人。”

    这司户佐不清楚详情,只知道上司与这赵姓商贾有些龃龉,不过横竖与他不相干。

    “听闻蔺小郎并非本县人士,可有本籍开具的家状”吴司户问道。

    赵四郎躬身道“小子离乡后附籍在鄙人家,只是未曾入籍,还请官人通融。”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摸出个银饼子,悄悄送过去。

    吴司户手法娴熟地纳入袖中,颔首道“情有可原,某添上几笔,说明情由便是,待小郎君过了州府试再行补上亦可。”

    蔺七郎这神童在扬州城也算小有名气,又是高县令亲自荐送之人,办考状不过是走个过场,便是没有那锭银子,吴司户也会大开方便之门,赵四郎不过是趁此机会结个善缘罢了。

    吴司户的笑容又添几分真诚,转身从墙边架子上取了张藤纸,研墨舔笔,一边查问蔺知柔的籍贯、姓名以及家中情况,一一记录下来,又抬头端详蔺知柔片刻,在纸上写道身长四尺半,色白皙,长眼,小口

    想了想又添上几个字美姿容。

    写完署上本人的官职姓名,对舅甥俩道“两位稍待,某去去就来。”

    说罢出了屋子,半刻钟后回来,将考状递给蔺知柔。

    蔺知柔接过一看,纸尾加盖了印章,又添了几个署名,刁主簿的大名也赫然在列。

    赵四郎七上八下的心这才放回肚里,舅甥俩道了谢,辞别吴司户,自回家中不提。

    蔺知柔平日里勤勉,到了临考前晚反而身心放松,不必临时抱佛脚,早早上床歇息,养精蓄锐。

    翌日卯正,蔺知柔准时起床,梳洗完毕,慢条斯理地用了早膳,在赵氏殷切又紧张的目送下出了门。

    陪她赴考的仍然是四舅。赵四郎脸色发青,眼圈乌黑,显然是一夜没睡好。比起气定神闲的外甥女,赴考的倒像是他。

    覆试地点在扬州大都督府,驴车辘辘地出了通义,转入平仁街,一路往西北方向行去。

    扬州城分一大一小两个城,两城相连,大城为罗城,是民宅市坊和江都县署所在,扬州大都督和其它州府官衙则在子城。

    驴车到子城门外停住,舅甥两人下车向守门的卫兵出示考状,说明情由,卫兵便挥挥手示意放行。

    两人坐回车上,驴车辘辘往前,缓慢地上行,这是因为子城坐落在山岗上,地势比罗城高了许多。

    蔺知柔还是第一次来子城,她掀开车帷往街上望去,只见街衢宽阔,道旁官署严整,车马行人稀少,比起罗城的热闹喧杂,这里几乎有些冷清。

    驴车到一处高阔宏壮的大宅前停下,车夫道“郎君,大都督府到了。”

    舅甥俩下了车,只见两扇黑漆大门高耸,衔环铺首金黄锃亮,门前列戟寒光闪闪,气势自与县衙不可同日而语。

    赵四郎不由有些发怵,暗暗鼓了鼓气,这才带着外甥女向门前走去。

    今日赴试考生来自州中各县,门外已经候了不少车马和奴仆。

    赵四郎上前道明来意,阍人验过蔺知柔的考状,点头道“小郎君请随我来,这位兄台请在门外等候。”

    赵四郎无法,只得把考状交给外甥女,叮嘱道“千万仔细小心。”

    蔺知柔应是,跟着那阍人进了大都督府。

    都督府的布局与一般官署没什么差别,也是前堂后室,只不过栋宇高广,气势恢弘。

    阍人将她领到一间厢房门口“小郎君请在此稍待片刻,轮到你时自有人前来接引。”

    蔺知柔道了谢,掀开门帷走进屋内,只见里头已经人满为患,一眼扫过总有二三十人,大多是与她差不多年岁的童子,更有年幼者看着不过五六岁。

    这些童子有的交头接耳,有的则争分夺秒地埋头看书。

    她正打算找空处坐下,忽听有人道“蔺七,好巧。”

    蔺知柔只觉那声音莫名熟悉,循声望去,看见一张盈盈笑脸,却是上回普通院中见过的甄六娘。

    不过上次她是一身荆钗布裙的贫家小娘子打扮,这回却一身月白锦缎襕衫,头戴黑纱小帽,足蹬描金漆履,俨然是个富家小郎君的打扮。

    蔺知柔看了他半晌,仍旧是粉妆玉砌的一张桃花面,竟不知她究竟是上次男扮女装还是这次女扮男装,真个是雌雄莫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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