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吹捧

小说:一日看尽长安花 作者:写离声
    张十八郎忘了哭, 他年纪虽小, 可因为早慧, 颇知道些事理,输给那徒有其表的蔺家小子固然不忿,可也知道这么做不合规矩。

    他连哭了忘了, 脸上还挂着泪,怔怔地对张二郎“二叔, 这不妥当罢”

    张二郎一哂“你别担心, 二叔只是去找袁参军问问详情, 只要那卷子判得公平, 我们家自然没有二话,可若是有失公允, 那我们家也不会任人欺到头上。”

    “可是若是袁参军不肯见我们怎么办”

    张二郎笑道“我们张家也不是毫无根基的人家。”

    张十八郎一知半解, 懵懂地点点头。他的心思全用在五经和诗赋上, 对官场上那一套还不太明白,只知道族中有个三叔祖在京师当吏部侍郎, 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不一会儿, 那送名帖的小书僮果然折回来报信,道袁参军请郎君和小郎君入府一叙。

    张二郎带着侄儿下了马车, 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大都督府。

    袁参军一早料到那榜纸一出,张家人势必要来讨个说法,可没想到他们如此直截了当, 仗着朝中有人, 规矩礼数一概不讲了。

    偏偏他举进士那年正是吏部张侍郎知贡举, 论起来是他门生,不能不给张家人面子,再说考绩迁转都捏在人家手里,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吏部的人,他只得捏着鼻子叫人将那跋扈的张家小子请进来。

    不一会儿那对张家叔侄到了,袁参军照例夸了张十八郎几句明敏过人之类的客套话,奉了茶,寒暄完毕,张二郎也图穷匕见,道明了真实来意“舍侄学艺不精,技不如人,让参军见笑,这小子自恃有几分小才,该得受受教训,也好知晓天外有天的道理。”

    他微一沉吟,接着道“只不知那蔺家公子之作是何等惊才绝艳,不知参军可否将其大作借予张某一观也好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看看,知晓自己差在何处。”

    袁参军拱拱手“些许小事,按说袁某不该推脱,只是那些试卷前日已经封缄,预备随贡举名单一同送去京师,袁某也是爱莫能助,还望足下见谅。”

    张二郎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去年考明经科也没取中,不过对贡举的程序还是有所了解的,道袁参军的话不过是托辞。

    他笑了笑,不依不饶地问道“不知这些卷子可有抄录留档”

    留档肯定是有的,这本是心照不宣的事,袁参军借故推辞不过是给彼此一个台阶下,谁知那张二郎咄咄逼人,竟是不肯罢休。

    他只好道“不瞒足下,当日审完卷,袁某便将原卷上呈长史,最终位次也是由长史定夺,至于长史有否命人誊抄,袁某便不得而知了。还请阁下莫要为难我这区区参军。”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有点眼力见儿的都知道该赔罪告辞了,张二郎却不是凡人,只见他脸颊上的肉一抖,皮笑肉不笑地道“非是张某有意难为参军,只是这小子自小颇得张侍郎眷顾,侍郎前日还特地致书垂问,某等不得不交代一声。”

    袁参军见他将张侍郎抬出来压他,只得道“恩师无恙某连年外任,不能侍奉恩师左右,惭愧,惭愧。”

    张二郎道“三叔祖甚是康健,有劳参军惦念。”

    袁参军想了想道“足下稍等,待袁某请长史示下。”

    说罢叫来个小吏吩咐了几句。小吏疾步而出,不一会儿携了一卷纸回来,捧给张二郎道“长史请张家公子观览。”

    张二郎展开纸卷,只见是三张纸叠在一起,字迹一模一样,显是由吏员誊抄的。除了蔺七郎和侄子的卷子,还另有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竟有五首之多,一看名字,却是默默无闻之辈。

    张二郎先将此卷置于一旁,捧起蔺七郎的答卷,先看那首秦镜,只觉中规中矩,不比自己侄儿高明。再看那首绝句,不觉一哂,若将侄儿的诗比作锦绣,那这首便是粗布,何况还不切题。

    可当他再看第二遍时,嘴角的笑容却逐渐凝固。他拿起侄儿的卷子,将两诗一比,脸色便有些尴尬起来。

    张十八郎在叔父身边伸长脖子看了半晌,将那首绝句颠来倒去默念了几遍,只觉词藻平平,而且还文不对题,远不如自己的好,不禁越发愤慨,小孩子毕竟城府不够深,忍不住问道“二叔,这究竟好在何处恕侄儿眼拙”

    张二郎用眼神示意侄子闭嘴,张十八郎觑了觑两个大人的脸色,不敢再问,紧抿着嘴,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起转来。

    袁参军笑着问章二郎道“足下以为如何”

    张二郎脸上略有羞惭之色,不过要让他就此承认自家人不如一个寒门小子,他实在是说不出口,只是故作姿态地颔首“蔺小公子独辟蹊径,果然机敏。”

    袁参军知道他这是暗示蔺七郎投机取巧,嘴上仍旧不肯示弱。不过既然他对位次不再持有异议,那么这事也就算完了。

    他随口问了那小吏一句“方才长史可有别的吩咐”

    小吏答道“长史说荐举贤才是国之大事,不容循私,虽说长史秉着一片公心向朝廷荐送秀才,但难免有人生疑,不如将三张卷子都贴到榜下,由人尽情观览,也省却了郎君小郎君们登门造访的辛劳。”

    张二郎饶是脸皮再厚也被这话臊得不轻,忙起身赔罪告辞。

    两人才出府门,那三张诗卷已经上了墙。本来围观者看完榜纸议论一番便已渐次散去,眼下又围拢过来,甚至吸引了更多人前来品评。

    其中有许多人大字不识,便有好事者撺掇一个读书人站在榜前高声吟咏。

    那读书人生得瘦小,嗓子却响亮,操一口带着浓重扬州口音的官话,抑扬顿挫地高声朗读起来。

    张二郎方才丢了大脸,本想带着侄儿悄然离去,还未走到车前,忽听有人念诗,心中忽然转过一个念头。

    他侄儿的诗词采华丽,可谓云霞满纸,好处一目了然,而蔺七郎的那首则不然,乍看之下平平无奇,连他也是读了两遍方才咂摸出味道。

    而像他这样懂门道的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不过是人云亦云,只需略加引导,即便不能让长史改判,至少也能在这扬州城里为侄子造造势。

    这么想着,他的脚步便是一顿,招来管事,轻声吩咐了几句,然后转头对偷偷揩眼泪的侄子道“我们也去听听。”

    张十八郎心里不服气,正想听听旁人怎么说,求之不得地点点头。

    叔侄俩混进人群里,待那书生将三张卷子上的诗都念完,忽然有人用不高不低地声音道“我看这榜首不过如此嘛”

    说话之人正是张家管事,他一身绮罗,头戴纱帽,穿得比一般平民光鲜许多,加上身形肥硕,派头十足,颇能唬人。

    周围人不知他底细,都半信半疑地等他下文“这话怎么说”

    张家管事环顾四周,眼神中流露出几分轻蔑不屑的笑意,仿佛在讥笑他们连这么显而易见的道理都不懂。

    “这首五绝单也还行,但是与第二名的那首排律相比,就像是初入门径的童子习作,两首诗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其实方才那几张卷子贴出来,便有不少人犯嘀咕,只不过不敢当那出头椽子,生怕说错了贻笑大方。

    眼下见有人起了个头,那些人纷纷“英雄所见略同”起来。

    “我就说呢,诗题是美人,怎么从头到尾连个美人的影子都没有”

    “听说那张家小孩生得丑陋,莫非是因为相貌的缘故”

    “蔺七郎神童以前的诗我读过,还是有些佳句的,如今一看,莫非那些诗都是找人捉刀替笔的”

    “天下所谓神童概莫如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那也不尽然,那张家小童倒是神童不虚”

    “造化生人总不能万全,生得那副尊容,便是叫我当神童我也不乐意”

    三人成虎,众人一通七嘴八舌的议论,“蔺七郎虚有其表,獠童因貌丑而屈居第二”几乎成了定论,即便有零星几个不同的声音,也因底气不足而无人在意。

    毕竟接受一个奇丑无比的神童更容易些。

    这时,人群中忽然有人笑道“这么一首格调全无的诗,也有人捧上天去”却是个清脆的童声。

    潜藏在人群中的张二郎瞳孔一缩,忍不住道“哪里来的小儿,无端口出狂言”

    众人向他望去,只见他锦衣华服,身边又站着一个容貌丑陋的童子,不免小声猜测“莫非那是张家人”

    张二郎一时冲动,眼下后悔也来不及,冲周围人团团作揖“舍侄虽愚钝,却也不能由人毫无缘由地诋毁。”

    那大言不惭的小孩从人群中挤出来,却是个披金戴银的俊美小郎君,生得粉面朱唇,一双眼睛灵秀得过分,让人想起志怪传奇里的妖精。

    他莞尔一笑,众人便觉一阵春风拂面。

    那小童踮脚指指字最多的卷子“小子姓贾,排行第九,这是我的卷子,眼下我有资格说话了么”

    张二郎一张脸涨得通红,不知这姓贾的竖子为何要掺上一脚。

    贾九郎也不管他脸色难看,接着道“令侄这首诗,乍一看花团锦簇,其实底子里直叙其事,不过是将一个美人从头写到脚,若是以美人来比,这首诗便是个毫无韵致的木头美人,再给她穿金戴银也是徒有其表,何况还一股齐梁宫体诗的靡艳脂粉气,若不知这诗是令侄所作,我还以为是前朝哪个好色昏君的手笔呢”

    众人不由哄笑,再看那首排律,似乎确有那么一点冶艳的调调。

    张十八郎再也崩不住了,说他诗写得差不算,竟还怀疑他是天生淫棍,不由跳着脚道“竖子你又有什么好了”

    贾九郎一撩眼皮笑道“我自然是不如贤弟多矣,虚长贤弟几年,论风月却是远远不及,惭愧,惭愧。”

    众人听这小童牙尖嘴利,句句话含沙射影,又是一阵哄笑。

    张十八郎哪里受过这样的屈辱,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贾九郎这才笑道“贤弟莫哭,我说笑呢,你才八岁,自是不懂这些,不过是依样画葫芦罢了,只是那挑葫芦的眼光不怎么样。”

    有人问道“这榜首诗却是高明在何处”

    贾九郎收了玩世不恭的笑,正色道“此诗单论诗心便高出我等一大截。屈子以美人喻君子,此诗反其道而行之,以君子先贤为美人,是比兴之体,比起直叙,愈见婉转低回。

    “首二句写山月,一静一动,对句工巧而不见板滞,第三句弥见深静,一个“苦”字写尽孤清,最后一句“广陵”二字既用嵇中散之典,又指扬州,是谓我广陵多高士。全诗无一字写美人,却写尽了美人,无锦绣丽句,却有清幽淡远之风调。

    “在下输得心服口服,对蔺公子惟有叹服,有的人却连输在哪里都不知道,犹自敝帚自珍,呵呵。”这话说的仿佛是张十八郎,看的却是他二叔。

    这番话说完,众人纷纷“恍然大悟”,再读那首五绝,便都品出个中深意来,纷纷道

    “方才我便觉得此诗颇有风致,只是他们众口一词,说出来无人信罢了”

    “那蔺神童何尝写不出风采鸾章返璞归真方才显出本事”

    张二郎脸色涨得发紫,听着这些话犹如芒刺在背,片刻也待不下去,拉着抽抽嗒嗒的侄子落荒而逃。

    蔺知柔在家里莫名地打了好几个喷嚏,不知道因为某个人的一番高论,她这个神童已经快被吹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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