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渡离宫出走半年多, 长了点察言观色的本事,知道这话听着像是责怪, 其实他阿兄态度已经松动了。
他忙再接再厉“阿兄, 阿婴知道错了, 离了家, 在外头餐风饮露,方知这世上只有阿兄疼我,替我遮风挡雨”
太子仍然一脸愠色, 但眼底不自觉地带了笑意“在外头学的这些市井无赖习气”
韩渡一见有杆子, 还不赶紧顺着往上爬“阿婴不敢诓骗阿兄,句句发自肺腑,真的,前些时日我还病了一场”
他说着伸出手腕“阿兄您看,我手上都瘦得没肉了, 自小到大没这么难受过,好在有个朋友慷慨仗义, 替我延医请药, 还衣不解带地照顾我月余, 阿婴这才能回来见阿兄。”
太子快被他气笑了“病成这样你都不知道往家里送个信”说着冷哼一声, 就要拂袖走人。
韩渡心里一凉, 恨不得把方才的话吃回去,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情急之下, 他不管不顾地往床外一扑, 拽住了太子的下裾“阿兄”这一下动作太大, 牵动了腿和屁股上的伤,疼得他龇牙咧嘴,额头上登时冒出冷汗,本来就憔悴的脸色变成了煞白,连嘴唇都脱色了。
太子勉强硬起的心肠顿时像泡进了强酸,又怒又心疼,终于还是心疼占了上风“你就气死我罢”边说边跪坐下来,小心翼翼地把弟弟扶回床上。
韩渡一看有戏,“嘶嘶”抽着凉气,顺手抓住兄长的袖子“阿兄”
太子恨不能再把他拎起来揍一顿,咬牙切齿道“你又要耍什么花样”
“阿兄,”韩渡拽着他袖子摇了摇,跟小时候讨糖似的,“我病中受了那朋友的大恩,想报答他,好不好”
太子虽然恼火,但也通情达理,赏罚分明,一码归一码,那人既然对弟弟施以援手,他这做兄长的自然不能亏待了人家,他点点头“此人现在何处我叫人送些财帛与他。”
韩渡连忙摇头“阿兄,我这位朋友轻财重义,财帛珍宝都不放在心上,他不知我是皇子,尽心竭力地救我,全是出于道义。”
太子一听那人不知弟弟身份仍旧尽心救助,倒是多了几分好感“那他喜欢什么投其所好便是了。”
韩渡眼珠子一转“这人没什么别的喜好,就爱读书。”
“那好办,藏书楼里有的是书,你养好伤自去挑了送他。”
东宫藏书楼里有许多珍稀古籍,韩渡料想蔺七郎一定喜欢,但此时他最需要的肯定不是书。
韩渡偷偷觑了一眼阿兄,见他嘴角微微上翘,知道他此刻心情不错,便大着胆子开口“阿兄,我难得有个投契的朋友,让他进崇文馆侍读好不好”
太子腾地站起身“胡闹崇文馆是什么地方岂是我想让谁进就能进的”
崇文馆设在东宫,只有皇子、宗室和三品以上官员的子孙才能入内读书,别说一般人,就是一般高官子弟也只能望洋兴叹。
韩渡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策略了,慌忙道“阿兄,您也见过蔺七郎的,那日神童科殿试文章作得最好的那个就是他。”
太子听了这姓氏微微一怔“你说的是那省试位居榜末的童子”
韩渡双眼倏地一亮“对,就是他,阿兄您也记得他吧他省试的卷子答得也好,都是薛鹏举那竖子假公济私,暗中作梗”
太子斜了一眼弟弟“放肆朝臣也是你可以诋毁的”
韩渡赶忙认错,太子这才缓颊道“蔺七郎出身寒素,省试居于末位,又不曾经过阿耶亲试,抬举他进崇文馆当侍读难免惹人非议。”
韩渡挑了挑眉,愤愤不平“那日在含元殿,他的才学臣工们有目共睹,不是说要至公取舍、野无遗才吗蔺七郎的才学和德行都出类拔萃,冯十三那种人能进崇文馆,真正的优异之才却被遗弃,所谓的天不弃才不成了笑话”
太子没好气地看了一眼幼弟“倒没看出来你口舌这么便给,当个皇子真是屈才了,我看你该去当御史。”
他顿了顿,眼神黯了黯“这次神童科因何而开,外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么这次你捅出这么大篓子,公然给贵妃和冯家没脸,还往崇文馆塞人,生怕阿耶想不起这事来”
韩渡梗着脖子道“那我去向阿耶请罪,随他怎么惩处,收我封地也好,贬我为庶人也罢,反正我不能背信弃义辜负朋友。”
太子差点气得背过气去“你”
韩渡没等他开口骂,抢着道“我有法子,保管不教阿兄为难。礼部不是要把亲试的文章选编成集么咱们把蔺七郎的那篇也放进去,到时候天下读书人见了自有公论,也好叫天下士人看清楚薛鹏举那伙人的嘴脸。”
太子捏了捏眉心,叹了口气“这次神童科用了进士科的考卷,朝野物议纷然,阿耶明察秋毫,你看他可曾发落薛鹏举”
韩渡横眉道“这么大的事难道就这么一条锦被遮过去那些御史都哑了么”
太子拍拍弟弟的脑袋“阿耶心里有数,我们不必穷追猛打,有时候过犹不及,你且记住,凡事莫要逞强,二郎那边能让就让着点。”
韩渡不甘心地轻哼了一声“殿试那日阿兄不也逞强了”
他说的是那日皇帝叫崔琰作凤凰赋,太子提议让所有举童一起作赋,因为此举,冯盎出了丑,不但闹得冯贵妃没脸,也让权知贡举的薛鹏举丢人。
太子摇摇头“你还太小,有些事还不明白。我这么做阿耶当时虽然会嗔怒,但我若是隐忍不发,阿耶事后想起反倒要疑我心思深沉。”
“一家人这样算计来算计去,真是好生没劲。”韩渡撅了撅嘴。
太子心中叹息,但面上还是淡淡的“我们虽然也称陛下阿耶,但究竟与寻常人家是不一样的。既然生在天家,从小衣锦馔玉,享万民的给养,便不能再奢求寻常人家的温情了。阿婴,人不能太贪心。”
韩渡眼珠子一转“那也未必,我不就有个世上最好的阿兄么”
太子被他冷不丁逗得一笑,忍不住揉揉他的脑袋“巧言令色。”
韩渡偏了偏头“我不是小儿啦,阿兄莫要再摸我头了,摸多了不长个子,你看我离家这半年没被你摸头,立马就长高了。”
太子嗤笑“胡说,你自己不长还怨我。”
韩渡辩解“我分明长了,没几天就比你还高了。”
太子不禁失笑,眼里满是温柔“好,好,那我等着这一天。”
韩渡发觉自己不知不觉被绕远了,又把话题扯回来“阿兄,那蔺七郎的事呢”
太子沉吟片刻“你且等等,时机到了我自会与阿耶去提。”
韩渡顿时大喜过望,一双眼睛顾盼神飞,眉毛简直要从脸上飞出去“阿兄你是不是早有主意了你也觉着他出类拔萃对不对”
太子脸一沉“你别蹬鼻子上脸,擅自离宫的帐我还没和你算完”
韩渡有恃无恐,哪里还怕这个“算罢算罢,好阿兄,只要让蔺七郎进崇文馆,你再打我十七八顿也行。”
太子忽然想起,那蔺家孩子模样似乎特别出挑,明眸皓齿他依稀还有些印象,不禁狐疑地打量了弟弟几眼,见他还是一团孩子气,方觉自己是想多了。
殿试后又过了七日,神童科放榜,崔家十一郎崔琰众望所归地得了状头,冯盎位居第二,卢钺得了第三,张十八郎第四,其余及第者多是官宦子弟,真正的寒家子一个也没有。
崔琰和卢钺本来就是京师出了名的神童,这回算是锦上添花,冯盎这第二很有些名不副实,单看他姓氏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朝中不是谁都卖宠妃面子,明嘲暗讽的不少,民间那些读书人更是不遗余力地编排冯家这暴发户。国朝风气开放,无论是朝臣还是百姓,都极少会因言获罪,便有刁钻的读书人编了歪诗和童谣消遣冯家人,在市井中传唱不止。
进士科还未放榜,神童科先让京师热闹了一番,不过这些热闹也蔺知柔已经无关了。
蔺知柔想即早动身回江南,但白稚川同行的那位友人在京中有事绊住了脚,生生拖了半个月,蔺知柔倒是不介意独自上路,奈何白稚川说什么也不让,他端出世叔的谱,又抬出柳云卿来,她也不好固执己见,只得又在延兴寺等了半个月。
三皇子始终没让人来取他的行李,蔺知柔闲着没事,便把他住过的屋子收拾了一下,把散落各处的书卷、纸笔和衣裳收到箱笼里,归置成一堆,以防万一他哪天突发奇想差人来取。
至于那天在殿上,他对她比口型,让她等他,蔺知柔没怎么放心上。三皇子离家出走大半年,如果她是皇帝,打断他的两条腿都算轻的,哪里还会放他出来。
不知不觉到了十二月末,白稚川的朋友终于把京中的事情处理完,预备启程返乡了。
这位朋友是苏州人士,来往两地做香料买卖,一行有五六车货,雇了几个佣保,蔺知柔赁了辆驴车跟他们一起走,方便照应。
终于到了启程那日清晨,白稚川帮她把箱笼搬上驴车,骑着驴送她出城。
分别在即,不知再聚首是什么时候,两人情绪都有些低落,一路上默默无语。
到了城门口照例要交验过所,蔺知柔跳下车,忍不住回望沐浴在冬日朝阳中的长安城,即便是数九隆冬,草木凋零,这个都城也不见半点萧索,她像一个丰艳健硕的盛年美人,傲然伫立着。
想起来时的踌躇满志,蔺知柔不禁有些哑然失笑,她默默地收回视线,掀开车帷,打算回到车里,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七郎等等蔺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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