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星城的驴车进不了万国博览会的会馆施工地, 她出示了腰牌之后, 就往里头跑。
跑到一半, 听到后头有人喊道“不至于这么着急, 跑的都快摔了。”
她转头, 就看到裘百湖穿着黑色官服与披风,带着十几个人, 低低御剑飞过来。
他喊到“六娃, 上来。”
说着一把拎起了俞星城, 放在他脚下的那柄宽大巨剑上。
俞星城差点没站稳,他不耐道“两个月没见,你怎么比以前更废了。”
俞星城扶了他胳膊一下,站稳了身子之后抽回手, 恨不得走到巨剑的尖上去,跟他隔开些距离。
裘百湖笑一声, 他叭叭抽了两口烟,恨不得往她帽子里吐烟。
本来就是顺风飞, 俞星城感觉到有烟雾从自己脑袋上淌下来, 她就像头顶生鱼切盘似的,转头怒道“你要是不愿意载我, 就把我放下去得了。”
裘百湖“哎, 怪你长得矮。你现在在哪个部门”
俞星城有点气“营造司。”
裘百湖咋舌“怪不得你这么着急,原来你负责营造这会馆啊。一身本事, 却非愿意跑工地。到了到了。”
他们到达了施工现场附近, 今天明明是设计院的休假, 没想到已经七七八八来了不少设计院的官员,还有施工地上无数的劳工和监官,沉默的对着那塌陷的八角穹顶站立着。
徐监拄着拐杖气冲冲的蹒跚走来,怒吼道“到底是谁出的问题方青葙数值核算不是你做的么”
方主事回头道“核算科绝无问题,所有的数值都是最起码分三人,每人审查三遍。”
徐监吼道“施工科是不是违规操作赶工了”
施工科也道“我们已经比预计的工期提前了三天,根本就没有赶工的必要,那么多仙官上上下下查看施工细节,再说了,您又不是没上去过您能看不出我们有没有违规操作么”
徐监急的一脑门子汗,敲着拐杖“有人被压埋么先救人,再勘察,你们都给我仔细看看现场,两个时辰之后我们开会”
那头已经在救人了,但预估最起码有十几人被压埋。
有几个只是受伤的被从废墟中拉出来,但根据救人的劳工所称,有四五人直接被马车大的水泥拍扁,救都不用救了。
徐监脸色难看起来。
俞星城瞥了一眼裘百湖,默默的离他远一些,站到了方主事旁边。
裘百湖一贯是隔岸观火的态度,但谁都知道万国博览会是举国大事,被炽寰毁过一次,又出了这样的工程问题,后边的内部装修,展会布置,全都要延期说不定到各国前来,里头都没法进人呢
他这会儿也没法幸灾乐祸了,冷着脸走过去。
徐监心头一跳。
北厂的人。
为首的是京城出了名的狠角裘百湖。
听闻他是皇帝身边的耳目,是皇帝不当面捧着的真正红人,这会儿让他撞见了,事情就不等他们转圜,就要上达天听了啊
徐监要抬手对裘百湖开口,裘百湖“您别说了,还是让人赶紧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工期要延误多久罢”
这会儿没人问劳工苦役的死,他们都仿佛默认,死个把人赔钱就是,但要是工程延期,在场的高官都要完蛋。
救人救的差不多,各处官员也有些想要走进现场,查勘事故原因。不过现在还有水泥碎块在往下掉,很多人都惜命,不肯进入。
方主事作为核算科的人,本来不必勘探现场,但他心里认定了问题不会出在图纸上,所以想要进入塌方的位置,探求事故原因。
他没想到自己走入塌方处后,俞星城竟然提裙默默跟在他身后。
方主事一惊“这里还很危险,你也不好走,别进来了。”
俞星城摇头“八角穹顶是我做的核算,我确信自己的数据没有错。如果不是施工的问题,那就是会馆营造数典上的基础数额有误。”
方主事皱眉“我不太相信数典会有错误。”
俞星城却不回答,她一双小脚,却没让人扶,提着裙摆,踏过碎裂的水泥板与钢架,往深处走去。她注意到,其中一根钢顶梁,竟然是断成两截,砸在废墟中。
这可是钢,就算是无法承重,应该也是剪力墙倒塌,而不是钢梁啊。
俞星城顾不上手上沾的灰土,从水泥板斜坡滑下来,站在那钢梁处,摸了摸断口。
不是什么鬼神乱力给弄断的,这断面有凹凸,显然是因为钢铁太脆,再加上突然降温,所以才断裂的。
俞星城转头问方主事“之前,妖魔毁坏会馆后,我们重做图纸,钢梁也是那时候重新订货的吧。”
方主事也跳下来,抚摸着钢梁“这一组是新货。因为当时还有一批旧型钢梁放在仓库中,所以新图纸是轻型新钢梁,和旧型钢混用的。”
俞星城手比划了一下“不对,我们当时图纸上显示的新钢梁的腹板厚度是一寸三分,这根本不到,也就一寸一。而且这钢材,绝对不达标太脆了,怕是渗碳体结构不合格,去碳不够,磷、硫严重超标。”
方主事没听懂“什么”
俞星城还是懂一些材料学的常识。做钢有很多工艺,从降温速度,到拉拔盘条,还有去磷去硫降碳等等。不论是对于大明,还是许多国家而言,大型钢铁还不是个能够特别普及的东西,因此由铁便钢的工艺就仍然很昂贵。
显然,制作新钢梁的厂子,为了节省成本,也节省了工艺。
她手搭在钢梁上,而后开始默默放电。她明显能感觉到发热和电阻,钢铁碳比越高电阻越大,而且她如果细细控制电流,甚至能感觉到材料和她往日用的钢刀的不同。
俞星城放开手“简单来说,就是铸钢的厂子偷懒了。这只是个半成品,看起来跟旧梁架一样,但实际就是稍微加工过一点,不会生锈的白口铸铁,压根不能算钢,本应该正火后球化退火,再加上轻度拉拔、高温再结晶退火等等的工序,全都被人省略了。”
她看方主事没太懂,解释道“我们的营造手册上记录的钢材的承重和韧度,都是核算其他结构必须要用的基础数值。这钢材不合格,我们算的也是假数字,核算等于白算了。”
方主事是个搞数字的,他大概懂了,惊愕道“难道没人彻查吗如果类似白口铸铁,那天一冷,岂不是承重不了多少就要断开。就算是外形材质上做的像,但他们难道没有仔细验收么”
俞星城拽了一下他袖子“方主事先不要声张。您是南直隶人么”
方主事摇头“我是冀州人。”
这些钢材一般来说都是南直隶附近钢厂制作的,方主事是个北方人,而且他还是设计院的,看来他跟这些钢材有关系的可能性极低了。
俞星城压低声音道“我相信,这么大的工程,肯定会有数位监工。这样的材料能混进来,一是做的很像是钢,二就是必定也有人给走后门了。方主事,我觉得这事儿不好随意上报。”
方主事瞪大眼睛,望了她半天,才明白过来“你是说,咱们的上峰里,说不定有人就跟这笔钢材有关我记得这些钢材入库时,都要求有铸厂、出货日的铸字,让我看看”
方主事走到钢梁那头,察看了一番,惊诧道“不对,这铸字竟然是旧出货日,这批货怎么进来的”
俞星城“那绝对有问题了。受贿的可能性很大。但在我们知道是谁跟这批钢材有关之前,最好不要先说这批钢材有问题。”
方主事捻须,他还是有设计院的耿直较真“说了又如何,不说难道还要让人再继续用这样的钢梁么这个天气只会更冷下去”
俞星城小声道“越是受贿,越是心虚,我们都不提,那背后的人也不敢再用这样的钢材万一万国博览会的时候塌下来砸死外宾呢。他肯定要想办法换掉这批钢材。我们并不是违背正义,而是顺应官场的规矩,先闭嘴一阵子,等等就行了。”
方主事发现,自己明明都是十年前的举人,入官场这么多年,敏锐和脑子竟然还不如一个今年的举子。他转过头来“除了腹板厚度以外,你怎么能辨别这些钢材的材质的”
俞星城实话实说“我确实有灵根,可以大略知道。不过如果真的想测,需要金刚钻,以匀力压在钢材上,就是目测刻痕深度,也能判断出来。”
俞星城没说,这就是洛氏硬度计的原理,但手动很难做到匀力,最好的办法就是用磁力将刻针靠近钢材,保证磁力的一致,更好对比刻痕深度。
也就是说,手腕上缠着磁线圈的俞星城,很容易就能测量。
她也怕方主事要拉上她,一同去测量库中所有的钢材,就没对他说。
那头,看到施工院的官员,踩着皂底黑靴,衣摆上全是灰尘,从塌方处另一边过来了“你们在那儿嘀咕了半天,是发现什么问题了么”
方主事面对数字时候的多,这会儿竟然不知道该怎么答话。
俞星城转头,拱手道“框柱个别部位,有露筋,烂根麻面的现象,是水泥振捣不足导致的。而且还有大量贯穿式裂缝,虽然不知道是否跟坍塌有关。这可不是小问题。”
她说的问题确实也存在。
施工院的几个官员,把手揣在袖子里,他们似乎没想到营造司还有女官,忍不住瞧她几眼,为首的粉面肉腮细长胡须,看她答话一板一眼,反而跟其他几个官员颇为微妙的相视一笑。
俞星城懂得这种微妙眼神是中年式堂而皇之的猥琐。
不过她跟他们不是一个部门,不想搭理。
施工院的抬手道“行,我们发现的也就这些问题,走吧,两位公公来了,咱们一道去回话吧。”
俞星城一愣两位公公
方主事跟她往外走的时候,方主事小声提点道“两位公公是司礼监派来的。”
俞星城吓了一跳。
司礼监一般四五员大太监掌批红,权利随皇帝有变动,但当今皇帝出了名的爱玩怠工,司礼监也自然成了掌权批红的天下第一监。
俞星城“是司礼监的大员”
方主事摇头“是掌司,一个是掌印大太监的干儿子,姓客。一个是内府提拔进司礼监的老人,姓王。”
客公公和王公公。
那个姓客的,显然身份更贵。
掌印太监能和阁老并列大明第一大官了,是皇帝身边嘘寒问暖的老棉袄,内宦们敬重有加的老祖宗。这样的人,手边从儿子都排到曾曾曾孙子了。干儿子,辈分离他最近,也是最亲近。
客公公是掌印太监的干儿子,那四舍五入也是皇帝的自己人了。
不过万国博览会毕竟是头等大事,让司礼监的人来也正常。
俞星城“怎么之前都没见过”
方主事小声“王公公是一直都在,但他不爱管事儿,天天在自个儿宅子里住着,吹拉弹唱玩着,不出来见人。客公公之前处理应天府那烂摊子呢。又是舞弊案,又是白莲教,又是妖魔作祟。那案子要彻查,要抓人,估计到明年这时候都未必能清算的干净。”
俞星城倒是许久没有听说过应天府的事儿了“白莲教抓到了么”
他们走出废墟的时候,也看到了外头空地上支了几张太师椅,两个带着通天冠,裹着鲜红色披风的太监,一站一坐。
站着的明明一身红衣贵人装扮,却手里拿了个紫铜壶,半弓腰立着,脸上皱纹跟八百个褶儿的包子似的,每一道褶儿都老的耷拉,却强行用笑挤起来几道向上的弧度。
看来是那个地位稍低的王公公了。
坐着的慢条斯理的喝茶,看身量瘦高年轻,一双手骨相极佳,低头饮时,脸都埋在了茶汤氤氲的热汽里。
多两张椅子,大概是想让设计院的徐监,和施工院的鲁监坐下。
但两位大官都不愿意坐下,焦头烂额的在那儿转悠。
俞星城没打算先开口,那几个刚刚在废墟里跟他们打招呼的官员中,为首的那个粉面长须的,立刻开口道“框柱有露筋,烂根麻面的现象,是水泥振捣不足导致的。而且还有大量贯穿式裂缝,这可是很严重的问题啊。”
基本就是复述了俞星城刚才的话。
成啊。行走的复读机啊。
方主事怒瞪向复读机。
俞星城却用胳膊肘顶了顶方主事,面无表情的立着。
施工院的鲁监听这话,皱起眉头来。
客公公没抬头,用杯盖撇了撇茶沫子“你能一眼瞧出来,倒是年纪轻,眼神好使。你是施工院的吏员”
这话明里暗里,不就是说鲁监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么。
粉面长须的那个复读机看年纪也不轻,或许也是施工院的主事。王公公似乎跟鲁监有些龃龉,有意跟复读机问话“那你说,这些问题要怎么修”
复读机是个官宦子弟,家里铺好的前程说要送到万国博览会干一干,日后就能平步青云了,他每天在施工地上也就是喝茶走走,哪里知道那么多施工细节。别说怎么补救,他连水泥这新奇玩意儿是怎么做出来的,他都不知道。
他也知道胡说才容易丢人,在那儿想了又想也憋不出几句建议来,只好放弃这次在两位公公面前露脸的机会,想把俞星城推出来挡箭了。
果然他故作面色有难,忽然转脸道“是此女将情况汇报与我的。她应当懂得这些细节。”
复读机说着,对俞星城抬手。
客公公抬起头来看向她,俞星城一愣。
他看起来不到三十。
丹凤眼,淡眉毛,美人尖,上半张脸生的冷傲睥睨,骄纵贵气。
含笑唇,净下颌,白色高领衣套在官服里,身上没一道不合适的衣摺。从指甲到衣袂,透露着恭敬仔细,顺和柔谨。
一身七色膝澜的暗纹红衣,绣金画兽的补子,通天冠上的红色罩布,衣装上处处透露着富贵奴才模样,可被他饮茶的坐姿,生生穿出几分仙风道骨。
这位公公长得怪不得是宫里红人。估计不止在皇帝面前红,在宫里女人面前也一样红。
他也是气定神闲的把茶盏往旁边王公公手里一放,展露几分不像高兴的笑意“万国七司真是拢尽天下人才的好地方,竟然有这样的女官。问题是你发现的你倒是来说说”
俞星城抬眼看了一眼鲁监,鲁监对她略一点头,大概意思是懂今天过不去了,让她直说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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