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公转过头来, 一下子抓住她衣袖“你这是什么意思,那我还有什么办法”
正好这时, 他们所在的小楼外,有一声悠远的鸣响, 很熟悉。
她起身来, 站在二层的楼台外, 倚着栏杆往外看去, 转过头来看向王公公,轻声道“公公不妨先起来, 那个物什, 您见过么”
王公公爬起来,遥遥看了一眼, 那滚滚白烟,和黑色的嵌在山林中的铁道。
王公公脸色惨白, 神情急切“自然知道那是蒸汽机车。”
俞星城微笑“那您一定知道,前两年为了修这铁道, 朝廷责令松江府配合, 并想让松江府改为杂府。为此抗议时, 因为事情闹大, 几位豪绅的子女入狱,不过半个月, 南直隶织造局被捅出贪污大案, 两位官比您大的多的司礼监大太监, 被斩首了。您不会没听说过吧。”
王公公明白了她的意思, 蹒跚走过去“你是说南直隶这些豪绅,我动不得”
俞星城“您动也可以。闹大了就不只是您一条命的事儿。为何皇帝执意要修这铁道。就是因为万国博览会会期与之后,苏州将成为大明第一市舶司驻地,也是大明第一易货地,南直隶多少茶丝麻毛可以运过来交付给外商,说不定一年之内,就能缓解国库亏空之事。这要是南直隶再大闹起来,损失的还是国库,是国运,是大明的寿元啊”
王公公差点腿一软。
她说的太可怕了。但却绝对合情合理。
也就是说皇帝与这些南直隶豪绅的角力,其实已经持续许多年了。
江南豪绅自成一大政治中心,这南直隶的规矩与权力,都其实掌握在这些豪绅手里。皇帝要动,就要掂量掂量朝廷官员中南直隶出身的那半壁江山,掂量掂量税收财政里南直隶茶丝麻毛的那一半数额。
但皇帝也不是非要跟南直隶对着干,他也是想互惠共赢的。
把万国博览会办在苏州,就是皇帝想要靠万国博览会增加财政收入,南直隶豪绅和朝廷,都能有的赚。
但奈何南直隶豪绅是一群人。
群体领袖必然稳固且排外性强,效率低且意见反复,这也就导致和朝廷步调不统一。皇帝觉得修铁路明明是大家共赢,你们南直隶却这个不配合,那个不愿意,这第一个梁子就结下了。
随着朝廷内部洗牌,皇帝手段强硬,关于铁路的第一轮对峙,皇帝略胜一筹。
到了后来,开始修建会馆了。
因朝廷税收不足,国库亏空,修建资金上必定已经有大小摩擦。
而年中,皇帝开御口说要万国会馆紧缩开支,让司礼监大员南下来要钱,就彻底引发了皇帝与南直隶豪绅的第二轮对峙。
更何况其中还夹杂着皇帝派人去池州府抓黑蛟,意图威慑南方仙府,驻兵当地,更是第二轮对峙里的伴奏曲罢了。
直指吕阁老的江南贡院舞弊案,很可能就是财政与仙府的两重交锋下,南直隶豪绅中一部分人对朝廷的报复示威行为。
而有意让万国会馆修不成,就是他们报复朝廷,让皇帝无颜的主奏乐了。
王公公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傻子。
这是一场朝廷与豪绅之间,北方与南方之间,政治中心与商贸中心之间的无形战争,是说不定十几年都打不完的。而他被卷入战场前线,还不自知。
为什么所有人都躲着这个南下监造万国会馆的活儿,为什么老祖宗因为朝廷上的财政口角折磨的整夜无眠。
他是司礼监好日子过惯了,红墙黄瓦内掐字眼争小利的没眼界日子过惯了,已经钝到危险当面来,如巨虎张口,牙尖都碰到额头了还不知道
每年司礼监都要说什么“我大明依然如日中天”。
是否如日中天,谁心里都有数。
这小小女官一点儿也没说错这不只是权力的问题,不只是斗争的问题,更是大明的天能亮多久的问题
王公公两腿哆嗦起来,汗如雨下,眼角模糊,一时间脑子里灰白一片,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但那女官的声音有将他拉了回来。
俞星城回头来,看向他“南直隶不是您能动的了的。但,俞某懂得,能指出麻烦,更能指出办法,才是为官之道。”
王公公如蒙大赦,风吹得他满是汗的脸上,杀得生疼,他哑着嗓子,急道“您快说”
俞星城“第一件事。您自己要往账上添钱,而且是众人见证下,大张旗鼓的把家财都抬去万国会馆,让官员当面记账。先把您自个儿贪钱的名头,往下压一压。别管变脸变的快不快,您能清贫就清贫,能谨慎就谨慎吧。把那些豪绅对比的像贪污受贿的,您才能以后在皇上面前有说话的机会。”
王公公“可、可这也不能解决实际问题啊”
俞星城不急不忙“第二件事。我建议您去找北缉仙厂的裘百湖。”
王公公吓得一哆嗦。
裘百湖他、他不就在隔壁坐着吗
俞星城低声道“两个多月前,应天府巡按帮他递了个折子给吕阁老,是因为白莲教的事儿。据他所查,白莲教跟南直隶多个豪绅有勾连,您再把您手头捐钱或者是办钢铁厂的豪绅名字,跟裘百湖对一下,说不定就有惊喜了。我没听说应天府有哪个豪绅被办了,显然是皇帝知道了,震怒了,但还是为了万国博览会压住了。您就可以拿这事儿,来威胁他们。”
裘百湖在屏风后站起来了。
他差点一拍大腿。
日他都是两个多月前,在黑蛟作乱那一夜,他把俞星城带去巡按都院帮忙,当时跟房巡按提了一句。
这丫头三千个心眼,一句话,她记着这么久,还能拿来用了
而且用在这事儿上,再合适不过了
俞星城走回屋内,缓缓坐在了右首的太师椅上,像个被请来的上宾,柔声道“因为钢厂是那些豪绅办的,您保护好自己,再拿这事儿去威胁他们,钢厂那边他们便不敢再做手脚,只能受您胁迫。只要钢厂没问题,其他的材料库存差不多够,万国会馆这事儿就能大差不差的保住了。之后,您再劝诱劝诱,说是这事儿您跟裘大人熟,能把几个名字压下来您也直说别无所求,只希望万国会馆建好,万国博览会办好。”
王公公连忙跟进来,脸上喜不自胜,几乎要泛起泪光“若是能成最好,可我怕他们不愿”
俞星城“会成的,他们会怕的。皇上必定会打压白莲教的。白莲教是大明朝永不愿提的污点,更何况白莲教还拉拢了大批不在黄册的修士,更有暴动之嫌。此次皇帝不着急出手,正是说明,皇上要准备充足,好让白莲教彻底灰飞烟灭。”
王公公没明白“什么叫、什么叫白莲教是大明朝的污点我只听说洪武年间,祖皇帝曾对白莲教打压过”
俞星城没想到他一个宫里人,竟如此无知,怔了怔又笑了“自祖皇帝立我大明,已过去四百余年。但就算如此,我也不敢乱说话。您照我说的办就是了。”
她怎么敢当着一个无知的司礼监大太监,说朱元璋与白莲教渊源颇深,本朝名为“大明”,来源可能是两种,一是继承韩林儿起义时“弥勒降生,明王出世”这种弥勒教与摩尼教混合的口号;二是出自于白莲教经典大阿弥陀经中的经要。
民间把弥勒教、摩尼教的变种、融合所诞生的民间教派,统称白莲教。
而朱元璋有出家、红巾军两层背景,再考虑元末的白莲教盛行,大明与白莲教那绝对是说不定道不明的原因。
有人认为大明立国之初,严打白莲教,是因为统治需要,为了防止本朝也被民间暴动推翻。
但在这个皇帝是“天下第一仙”,二成以上是修真者的时代,宗教又有了别的含义与背景。人们虽然不能成神成仙,可认为宗教背后有旧神,旧神为苍生灵根与灵力,是天下普遍的看法。
朝廷自然认为对于教派的选择,就是对于旧神庇护、国家气运的选择。
所以大明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儒家与道教,也是自大明之后,佛修与各路歪门邪道的民间宗教修行,仿佛都成了二三流货色,百姓默认,有了灵根去修炼,就是修真、修道。
当然这些都是更深远的事情了。
她笑了“等万国博览会办完,他们该死还要死,皇帝该算账还是算账。他们死了,也不能怎么着您。您也不必有后顾之忧,这一坎,就过了。”
王公公激动“你确定这事儿能这么办”
俞星城叹气“您要是有别的法子,我倒还想听您说说,让您来救救我的命呢。”
她话音刚落,就听到屏风后,有人拊掌,缓缓走出了屏风。
她倒是不吃惊,转过头去。
客昔从屏风后走出来,他穿着个衣领松松垮垮露出锁骨和一片胸膛的暗绿色深衣,外头随便披了件衣裳,光着脚,晃晃悠悠走出来“好。”
俞星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瞬间想挪开眼去。
可她一点也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害羞小姑娘。俞星城就硬挺着脑袋,揖手行礼,客气似的含着似有似无的笑“见过客公公。刚刚还在琢磨呢,怎么只见到了王公公,没见到您。”
客公公倒是没上次看起来那么像个官,他没戴帽子,头发束的不齐整,懒散道“没,听你从恐吓威逼,到好言相劝,这一套实在是厉害,听得我入了迷,都忘了过来跟你打一声招呼。”
俞星城无视他的挖苦,抬手道“怎么能算恐吓威逼,臣自个儿已经快被这事儿吓得掉了魂,只是来找王公公商议就是。”
王公公想要开口,客昔抬了下手“正好,王公公的熟人也在,当面商量就是。”
说着,裘百湖从屏风另一边走了出来。
俞星城微微瞪大眼睛“”
裘百湖“”
她立刻恢复正常,行礼道“裘大人。我倒是一直想见您,商量这事儿。要是早知您在两位公公府上,我便早来拜访了。”
裘百湖心里骂这丫头片子是真的嘴甜心狠脸无辜啊。
不过既然客公公之前也在应天府处理白莲教的事儿,那他把名单共享出来,也不是什么坏事。
只是,他还想着帮这丫头从万国会馆的烂摊子里脱身,结果她转头就算计了他。
客公公先坐下了,王公公连忙给几位奉茶,连带着给俞星城倒了一杯,俞星城拿起茶盏来,抿了一口。
俞星城、裘百湖与客昔,三位官位不同,却仿佛一言一行都能引起局势大变的人坐在那儿慢慢饮茶。
王公公成了唯一站着的陪侍。
俞星城刚刚言辞中张牙舞爪的模样全收起来了,她眼尾微微下垂,睫毛细软,低头饮茶模样像个怯生生的大小姐似的,王公公看过去,更是难以适应,仿佛觉得自己刚刚跟梦里似的。
客昔开口道“万国会馆是头等大事,这事儿我们已经知晓了,办法也有了,事情后头会办的,就不让俞大人多费心了。”
他言语中顿了一下。
俞星城抬头看向他。
客昔偏过头去放茶盏,眼睛都没放在她身上“倒是我的错了,那时候非把你拎出来,让你吓着了。不过你这般伶俐,员外郎的职务未必不称你,补子腰牌先留着罢。拿着从六品的俸禄总是好的。只是,裘大人来找我,也是商量你的事儿。”
俞星城一愣。
裘百湖抽着烟,没好气的看了她一眼。
客昔“裘大人有要事,想要借走你一阵子。我同意了。”
俞星城“借走多久”
裘百湖“半个多月吧。”
俞星城拧眉“什么要事什么事还能比万国会馆更”
裘百湖吐了一口烟“屠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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