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燕王并没有在大肆宣扬中回到京师, 反而是静悄悄在大军之前先回来了。
京师百姓虽知道平定倭国的胜利传闻,但北方各地并没有受过倭贼骚扰,也并不太懂得这场战役的重要性,所以民间几乎都没什么庆祝活动,只是像是知道高丽来使、准噶尔汗国被击退之类的消息一样,不咸不淡的聊了几句罢了。
但宫中的气氛却不一样。
皇帝心情大悦, 让小燕王连夜进宫面圣, 当夜就把小燕王的母亲宁祯长公主也接入了宫中,吃了一顿三个人的“家宴”。皇帝与宁祯长公主关系亲密, 是举国尽知的事情, 只是这大战告捷的家宴, 既不大办, 也没有皇后、太子, 仿佛是皇帝觉得自己跟妹妹才是一家人。
席间聊了许多战事的细节, 小燕王说起一些如何招安海盗,又如何向海盗学习海战的事情,皇帝并未对他的做法表示不满,反倒如同听故事一般,颇为入迷。内阁的几位尤其的耳朵尖,几乎第二日就知道, 皇帝宴席中几次提及了小燕王的生父塞利姆亲王。
谁都知道,负责进攻倭国的老将, 带兵风格颇为谨慎, 也并非海战将领出身。而小燕王看似像是被皇帝随口说去“跟着玩一玩, 学一学”,但许多人都听说此计是小燕王所出,并且是小燕王亲自会面倭国海盗,说服他们,甚至与他们一同登船进攻法国,了解海盗式的海战方式。
他的这一点敢作敢为,胆大包天,隐隐有他父亲当年的影子。
只是宁祯长公主是了解自己孩子的。
从宫中回去的马车上,宁祯长公主不胜酒力,斜靠在刺绣靠垫上揉着太阳穴,小燕王给她倒了小半杯醒酒汤,立刻靠过去,伸手替自己的母亲按摩。
宁祯长公主三次嫁人,小燕王的生父是她的第二任丈夫,与她为人津津乐道的婚姻史相比,她样貌显得十分平凡却令人亲近,脸若银盘,鼻子额头圆润,牙齿不齐,笑起来却眼如弯月,眸中流光,显现出了皇帝脸上不可能出现的柔和、活气的笑容。
皇帝的荒诞性格,使他随时随地会对任何安排好的事儿说“去你妈的”,然后甩手不干,不论是什么祖宗规制,还是外交活动,他压根不在乎后果,全看心情。在他突然跑出宫玩乐,留下烂摊子的时候,大多数都要宁祯长公主出面,替他完成这些需要皇家脸面的活动。
这会儿小燕王替母亲揉着太阳穴,却听到宁祯长公主缓缓道“学习海盗此计绝不会是你想出来的。你性子实际极其谨慎多疑,又喜好把事事确认到毫无风险,并不像你父亲那样胆大无畏。是谁给你出的这主意”
小燕王呆了一会儿,笑道“娘怎么把我瞧的这么透,你说舅舅会不会也看出来了。”
宁祯长公主闭着眼睛“他瞧出来也不打紧。谁教你的裘百湖我听说陇哥儿让他去帮你些了。”
陇哥儿说的是皇帝。小燕王被宠爱这么多年,顶天了也就敢撒娇叫声舅舅,可不比他娘亲,有一堆唤皇帝的小外号。
小燕王半晌道“算是跟裘百湖有些关系。我回头倒是要谢谢。”
宁祯长公主喝了口醒酒汤“也别跟北厂走近了。钦天监,说到底也是国师在盯着。”
小燕王声音里跟掺了蜜似的“娘,我知道”
宁祯长公主舒服了些,坐直了身子“说来,你跑出去玩闹之前说让我给你说亲挑人的事,你还惦记么我倒是和你一个想法,还是效仿、仁宗,选小门小户的好。这样你舅舅也安心。大明朝出了几位宫人之子的皇帝,却各个中兴强国,甚至育王教帝的佳话也不在少数。不求高位,只愿淑德。”
如果以一个母亲一贯的风格来选,那必定是个书香门第素有家教,却又性资纯美,有礼且受过传统教育的女孩,大概是从进了门就知道要走在他身后三步的那种。
小燕王想了会儿,笑道“不急。娘选来的,必定是那种不争不抢,贞静仁和的。我倒觉得不合适了,若说我性格总决断不够,再来个只会顺着我说话的有什么意思。舅舅一向看重女人,我若娶个不入流的,他反倒连我都瞧不上了。若找个精明强干,胆大包天的,未必不好。”
宁祯长公主表情有些惊奇“怎么说起这种话胆大包天的,那岂不是跟你舅舅似的荒唐。你还敢娶回家”
小燕王笑了笑,倒也没多说什么话。
宁祯长公主看到小燕王的笑意,那笑似乎有了个明确的指向,倒不像是他平日满嘴胡话的感觉。她心里一惊,却又没多说什么。
她的婚姻、皇帝的婚姻就因“有情无情”,蒙受过太多委屈、痛苦与国事动荡,如若此子真能选择一位非媒妁之言,和美互爱的,皇帝说不定像是看儿孙圆自己人生大梦,要狂喜大悦,更把这他捧到手心上不可。
长公主府离宫城很近,小燕王送母亲入府休息,却像是在府里坐不住似的,又往外去。夜色深了,家里仆从拎着煤油灯追出来,叫道“殿下,长公主说千万别在城门关闭之前去外城去,要是回不来,又要闹出事来不可。”
小燕王满不在乎道“回不来我大不了飞上山去师父的观内借宿一夜就是。我在江南跑了几个月,也不在她眼皮子底下,什么时候出过事。”
小燕王自有他的跟班,都是那群花花绿绿的“仙人”修士,府中奴仆不敢追上他,只看他们一行人骑马远了。
他骑在马背上,转头问末兰“你问清楚她的住处了她也算是五品官员,入了京竟然还只能住外城她就穷成这样了”
末兰一脸冷漠“您知道内城的租金么,您要这么关心,早知道奴去拿上几锭金子,一会儿送给她得了。”
小燕王咋舌“算了吧。她最为要脸,我要给她金银,她估计乖顺模样都装不下去,直接把金子扔我脸上让我滚蛋了。”
五品贫民俞星城现在在租住的小院里,也忍不住哀叹出声。
铃眉在二层擦洗着栏杆,愁眉苦脸“这京师的破地方,又干又冷,我腿上都皴皮了井水又苦,饭又难吃我昨儿找见一家做酱鸭的店,难吃的都对不起鸭命,活该让他厨子一家去给苏帮菜磕头谢罪”
拖家带口的肖潼正在跟戈湛蹲在院子里刷盆洗锅“咱们六口人,能租到这院子就不错了,等回头诸位官位定下来,就指不定能拿高俸,进内城住去了。”
俞星城总算是把炽寰也拖出来干活了,他比之前似乎长高了一点,额头上两点小角已经破开皮肤露了出来,虽然在外行走的时候他会收起来或者用前额的发盖住,但在家里却不太在乎,这会儿正满脸不爽的一人手扛大木桌,往屋里摆。
俞星城“这打扫一通,晚上是看起来没法开火了,就看看杨椿楼去她那京师亲戚那儿串门能不能带点东西回来,真不行我们就去走远一点吃炙子烤肉。说来,这回在万国七司的同年,调职过来的人确实不在少数啊。”
肖潼掐指算了算“五十多人是有了。”
但按理来说这五十多人中不该有温骁,因温骁已经不属于万国七司,而属于南钦天监了。
却没想到他竟被强行调来京师,温骁一路上都沉默寡言了不少,显然他并不愿意前往,来了京师之后,更是找不见他人了。
她们四个是万幸暂时没被分开,在万国博览会结束后,都被一纸公文给调到京师来了,但谁也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被京师吏部再给打发出去,只能先这样租院子住着。胖虎、鳄姐他们倒是没法来了,毕竟妖馆协议上写着,最起码要保障应天府和苏州府两地一年的平静,炽寰这前妖皇要彻底当跟屁虫,但他们总要留在苏州府,约束那些签了协约的小妖们。
不过,等到有朝一日裘百湖真的能用妖馆协议,说服朝廷设立各府或各省妖馆,或许胖虎和鳄姐会更自由更大胆的在城市间迁徙吧。
这是俞星城第一次穿越大半个大明,来到北方。
他们这些官员都是乘坐鲸鹏北上的,到黄河附近,鲸鹏之下就有许多与众不同的模样了。
大片平原、农田一望无际,偶尔经过城市加煤时,能见到许多黑烟滚滚的铁棚红砖小厂,那里在锅炉下运转的不是纺织机、炒茶机,而是炼铁厂与炉煤气厂。
这里没有多少梦幻,港口来往的都是从英属新南威尔士来的矿船,还有从智利来的鸟粪肥料船,在一些人口聚集的州府,见不到太多雕梁画柱的楼阁,顶多是有些青砖或红砖做成的烟囱,与当地佛塔道塔同高。
像是一路停靠的济南府、沧州府,明显更有古朴之风,商贸发达,城墙完好,洋人数量不多,但军镇相关的设施却极其完善。
当鲸鹏停靠在距离京师数里地外的站楼,他们乘坐马车靠近京师,俞星城才感受到,京师是一座奇异的城市。
整个北京分内城外城。
紫禁城外一圈,北起德胜门,南至正阳门,箭塔城墙襄护,把紫禁城包在正中的这一片地方才是内城。从箭塔或城墙上往内城望,像是叠的齐整的积木,对称,规整。灰色的屋檐几乎无差别的层层叠叠的,从城墙这头延伸到那头,只有中间那些黄色琉璃瓦死气沉沉的突出着。兼有一些道观、天坛地坛与花园,如棋局起式般被均匀摆放。
一股名为传统的空气凝固在内城里。
文化的穹顶盖在每一个人头上,规矩的雕窗将影子投射在所有人脸上,祖上的功绩挂在每一句言语注脚里。仿佛连这尊贵内城巷子里悄没声息卖皮肉的,都能给脱衣张腿的步骤,都多编出几分祖宗规矩,撅屁股叫喊的时候都官腔着“太老爷敦的晚生楚天云雨入巫山啊”。
没有画舫与歌声,连风声都恨不得在此停住,只有霉味、青苔味、檀香味久久不散。
入秋后的黄色银杏叶卷席了整座积木城,红墙更带来浪漫资彩,俞星城却并不太觉得美,只觉得这城里的人端庄肃穆的都像是从来不敦伦,又像是满脑子只有敦伦与敦伦的结果儿孙。
但从城墙往外去,就截然不同了。
外城面积少说有内城七八倍。到处都是私搭的木楼,扩建的小塔,瓦舍戏台恨不得堆满,酒肉铺子恨不得连开,路虽泥泞沟壑,却停满了杂货卖药的推车,街桥破旧却全是卖笑卖唱的杂流。笑骂雅谑,欢怒俗乐,烂穷百相苦开颜,富贵奴才臭显摆。
整个京城在城墙根一圈,就跟内城清理出来的五彩斑斓垃圾堆似的,层层叠叠、生机盎然的长起来,北城有钱些,南城穷苦些。西城有商铺酒楼粉头戏院,能找到天南海北所有的食物,然后做的难吃万倍;东城有大批穷书生苦秀才与不得入城的洋人,酒馆茶社全是唾沫星子乱飞,喊着无半点用的“为国排忧”。
但外城也少不了达官贵人,谁都受不了内城那文化穹顶、规矩雕窗,跑出来玩乐不肯归。
俞星城就租住在靠着城墙的外城。一般官员不愿租在外城,是因为每日开放内城城门的时间恐怕来不及上值,但现在内城住了太多祖宗的儿孙,各个不能碰,能租的地方越来越少,房价过高,太多官员住在外城,连内城的上值时间都不得不后延。
俞星城倒不讨厌这样的外城,不像苏州那样美丽梦幻,却充满了市井气息和人味,她们这四女二妖苦哈哈的收拾了好一阵子院子,实在是不想生火做饭,就准备出去吃个面,逛逛街,反正外城到处都是坊市,天天好比上元,从不宵禁。
只是没想到俞星城正在梳头换衣准备出去时,却有人敲响了门。
肖潼隔着门问了一句,俞星城出来的时候,只看见肖潼有些疑惑的开了门。门外两个刺绣褐衣带黑帽的奴仆,与后头八个伴轿抬轿人,那奴仆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出来的,颇为有礼的拱了拱手“可是俞司使大人的住处”
俞星城一愣,垂手道“如今算不得司使,请问翁是”
奴仆连忙道“使不得使不得,奴不过是俞家一小仆。”
俞家
院子里几个人都没反应过来,俞星城呆了好一会儿,想起来当时她初见时提及自己姓俞,包括裘百湖在内的不少人,都问过是否是京城的俞家。而俞达虞确实也是在二十多年前入京为官时,曾挂靠在京城俞家下头一阵子,后来他闹出祸事又断了腿,京城俞家不愿意搭理他,他才不得不回到池州老家。
难道真是有些远亲
奴仆又笑“家中老太太听说俞达虞有一子一女都入了京师为官,喜不自胜,便说着人多热闹才好,叫着去也一同吃筵,若是俞司使方便,便也是给老太太添点福气快活。刚来京师总是不便不惯,到了自个儿本家,自然会有人帮衬着,去家中住一两日,总是好的。”
奴仆说话,竟是要让她去那个只听说过几次的京城俞家去住。
更何况一子一女
难不成俞泛也入京师了
俞星城跟他不在同地供职,也没打过照面,连入京都搭乘的不是同一艘鲸鹏,几乎半年多没听过他的任何消息了,她也是从来都懒得去主动了解。
这刚进了京师,就要打照面了
俞星城总觉得京师俞家最起码在这皇城根下是有头有脸的,她要拒绝了,真是太没眼色,也太驳面子了,再不想去,这会儿也只好硬着头皮笑道“小女偏远在外,愚钝薄知,竟连这些关系也不通晓,但若是家中大贵人开了尊口,来请我这不招待见的离家女户,那我更是要好好梳洗打扮一番才敢去了。还请二位爷们稍等些片刻。”
她说罢回了屋,肖潼也跟着进了屋,就瞧见俞星城紧皱着眉头拿灯找衣服。
肖潼替她掌灯“都这个时点里,叫你去吃筵,是给你吃残酒去么”
俞星城也不大高兴“还没安顿下来,就要见一堆不知道是人是鬼的,最晦气的是,怕不是能碰见那个二哥。”她说着挑了一件深色马面裙,一件白领里衣配青褙子,耳饰绒花统统除了,只别了两个珠子。
肖潼“穿的太素了吧,万一人家是喜宴”
俞星城利落穿上褙子“都知道我是俞达虞的女儿,能不知道俞达虞死了么。别到时候问我怎么不守孝之类的屁话来,穿素一点还好说。这是要饿着肚子,去进大观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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