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布被温骁挂回了原处。
俞星城坐在凳子上, 拿巾子擦了擦脸。巾子沾了冷水, 擦得她素净的脸上微微泛红, 似乎也遮盖了眼圈的痕迹,她半垂着眼睛,把巾子递还给了温骁。
温骁“我去烧点热水。”
俞星城摇头“不必,冷水能让我冷静下来。你看看这个。”她把手中的缎面折子递给了温骁。
温骁显然已经料到了, 他简单翻开了一下,放在了窗台上, 手指敲了敲折子, 半晌道“你知道我已经辞官了”
俞星城端坐在凳子上, 平静的像是刚刚不是她“温骁。这个世界上无数角落正在发生的战争, 正在死去的人,不会因为你转过头去不看,就发生任何变化。”
温骁背对着她“皇帝想要扶持我。想要让我击溃温家。曾在唐代时呼风唤雨的高门贵族在五代十国之后,几乎都荡然无存, 但许多修真的家族、门派却十分长存,正是因为在培养修真者上,家族与门派垄断着朝廷也无法撼动的资源。就算是战争, 也无法使一个修真的家族或门派覆灭, 但为了长存,他们都学会了低调。而仙府的府衙、各地仙衙、南北钦天监的官员结构,到处都是那些修真家族的隐秘纷争。”
俞星城从未加入过任何仙官机构, 她平日接触得最多的还是凡人官员, 走的最近的就是裘百湖。
但以俞星城对裘百湖的了解, 他能被皇帝信任,大概就是因为他是非修真家族出身的特例。
温骁轻声道“而我与皇帝早有接触,再加上我的经历,使得皇帝一定觉得我会成为他对付修真家族,至少是对付温家的利器。”
俞星城抬眼看了一眼他背影。
温骁垂下头。
他不必细说,俞星城就猜得到一些他经历中的细节。比如说屠杀乌斯藏僧侣这种大案,死亡人数几乎相当于两国小规模开战,怎么可能事先没有经过皇帝的允许。
怕是皇帝说如果温骁不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皇帝就会要求温家在乌斯藏的都指挥使立刻招兵,向乌斯藏进军开战,而且一旦战事不顺利,温家的将官会被迅速撤换甚至处死。
而大明和乌斯藏之间宗教语言不通,这种民族战争是短时间绝对无法停止的,死去的或许都不只是几万人了。且由于印度的复杂局势,皇帝想要在海路以外进一步联系控制印度,乌斯藏就势在必得,他绝不会因为战争是否惨烈而放弃影响国运的巨大利益。
当时的温骁,显然就面对了两种选择。
一是当个屠宰者。二是放任更多的人加入这场更漫长屠宰,且大明与乌斯藏两方将士都是祭给国运的牛羊。
他选择了前者。而他的强大灵根,当时的屠杀现场,或许像是个真正的“千手战佛”,乌斯藏这样的神佛之地必定举国震惊,甚至百姓心神大乱,惊恐拜服,大明加强对乌斯藏的进一步控制,就几乎不用在国家层面上动什么手了。
而他在此之前早就与皇帝有接触或许这不是隐藏在阴暗中的唯一事件。
俞星城半晌道“可你不是没出去游历过,见到的是什么的。更多的无力,更多的死亡,所以你才会选择想要参加道考,走一次官路试试,对吧。”
温骁垂着头。
俞星城“再离开官场,去游历,结果也是一样的,或许你只会在某个地方,走向自我毁灭。你觉得官场的每一个决定都会带来更多的罪,带来更多人的受伤害,但如果你逃离,就会有一人在你应该在的官位尸位素餐。温骁,如果你有极其深重的罪孽,那不是什么都不做就能洗清的,你必须做什么。”
俞星城站起身来,一只手拽住了温骁的衣袖“既承担每前进一步增加的罪孽,也承担自己的理想永远无法实现的风险。温柔的人,必须要像永不腐朽的石像一样坚定,他的温柔才有意义,否则就会逐渐演化成懦弱和无能”
温骁转过头来,看向俞星城的双眼。
那是一双极其坚定的眼。
俞星城向他探出掌心,温骁愣了好一会儿,才似乎明白是俞星城要他把手放在她掌心上。
他愣愣的将手放在她掌心中。他的手比俞星城大得多,她柔软的手指努力想要去握住他的手,却只握住了一部分。但温骁感受到了,她冰凉的指尖与手背,那滚烫的掌心中央。
俞星城抬起头“我想成为一颗投入茫茫人海的石子,我想要自己扩散出有起伏的涟漪,我相信功过从来都不是定论,我相信一定会有人因为我的涟漪而走向末路,但一定也有些人生拥有转机。或许你也可以把自己当做一颗石子,你不投身如这浩荡水面中,就什么都不能改变。权力的决策,会带来死亡与新生,这是亘古不变的。但我相信,如果你拥有权力,你将是天下最珍视生命,最慎重权力,努力将恶劣影响最小化的人。我相信的。”
温骁“我”
她握了握他的手指“我一直在想,我虽接触过你的几双影手,但你自己的手是什么样的触感现在我知道了,像你母亲的手一样柔软温暖,像剑士一样有力,像医官一样整洁。”俞星城扬起脸来,她瞳如点墨,面上泛起真挚的淡淡的笑容“其他的手或许很强大,但我想,只有这双手才会去合上战死者的双眼,这双手才会捧起动乱时的受伤者。”
温骁一时间脑中千万画面划过,却又重归空白。他站在那里,像一块千年前伫立在平原上的朽木,天空落下了春雨,沁入枯木皴裂的缝隙,一只衔着穗种的黄鹂鸟终于停在枝杈上。
他察觉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他似乎开口了“其实,我在这里想过,幻想过,你会来找我。我要如何应对,如何告别。”
俞星城屏住呼吸。
温骁终于努力的笑了“嗯。我当时就觉得,如果你来,我无论如何都会被你说服。但我又从心中期盼你会来。”
仿佛你感性的用白布捂住脸红了眼眶,固执的锲而不舍的要拽我一把,才是证明我活过的最重要的事。
温骁抬起衣袖稍稍掩面,松开了抓着她手指的手“你要吃点什么吗”
俞星城盯着他“”
温骁缓缓笑了“吃完了我与你一同走。到处去看看吧。辞官什么时候都可以,但去看世界的机会却未必这么多。”
俞星城眼睛亮了,她终于笑的眼睛眯起来“你还会做饭啊。我可以去厨房看看吗,我会生火的。”
温骁走到门口,拎起了菜篮“我才学做饭没多久,手艺也只是吃不死人的地步。”
俞星城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
俞星城很快明白,温骁确实没胡说,真的只是吃了不会死而已。
但可能会半死。
她咬了一口温骁做的烤过了火的煎鱼,腮帮子一缩,顿了半天没能咬下第二口。
温骁一愣,自己也咬了一口。
俞星城赶紧低头扒饭想把这莫名其妙的玩意儿给吞下去,就看到温骁缓缓放下了筷子“我们出去吃吧。”
俞星城又是喝水又是拍胸口,总算是把这口饭咽下去,她努力表现的平静“是不是这鱼有问题。”
温骁被她这台阶给搞得更是脸上挂不住了,涨红脸清了清嗓子“可能。”
温骁只简单打包了几件衣物,还有那封缎面折子。俞星城在裹上披风,他走过来帮她理了理披风下摆。俞星城看他收拾好了,正要朝外走去,温骁道“等等。”
他拿了个凳子到墙边,站在凳子上,用自己的双手将那串佛珠摘了下来,戴在了手腕上,这才道“我们走吧。”
另一边,远洋宝船上。
炽寰晃着两个垂髻,裙摆下踢着螃蟹步,一脸不情愿的踹开舱房大门,一手个提了个漆木食盒“你们自己打饭不行吗,凭什么要我去再说了,貔貅老狗,你多少年都不吃人饭了,这会儿又嚷嚷着吃什么”
屋里,戈湛正在给貔貅梳毛,他回过头来“他们都知道肖姐姐的儿子才六七岁,我不可能用现在这个模样去饭堂的。再说貔貅都从来没化过人形天呐,你可别跟我说你在外面也这样说话走路的。”
炽寰气得磨牙“要是那几个吏员的目光敢再多在老子的屁股上看几下,我不止这么走路,我还去戳瞎他们的眼吃吧吃吧。回头要是咱们弄个灶就好了,这边船上的饭食真的太一般。”
戈湛还是比较懂事,他把两个食盒都打开摊开,道“这船上都是木质的,怎么可能让自己房间开火呢。凑合吃吧,你也别太挑了。要不是跟了星城,你都不知道要在哪儿生啖血肉呢。”
三只蹲家妖坐在桌子边吃饭。
炽寰“我还跟星城说了呢,你居心不良。她傻不愣登的,都反应不过来。”
戈湛一愣,瞪眼“你卖我呢谁让你跟她说了你就不居心不良了我倒是以为咱们算是一道的。”
炽寰吃惊“谁跟你一道的我又没装嫩,我也没演他儿子。”
戈湛脸皮一直薄,被他说的脸上挂不住了,放下筷子恼羞成怒“那我至少还自己睡自己的鱼缸水槽,不像某些人会去钻女人被窝呢那我现在看出来了,她是把你当宠物了。你还不如我呢。我至少掌握了好几门人类语言,现在都已经能给肖姐姐做助手了还有饭食不都是我做的吗,你看看你会干什么。也是,肖姐姐要是招个猫趴在她床上,我倒也不会跟个猫儿生气。”
炽寰气的差点掀桌子“我做的事多了呢赤蛟那次你忘了貔貅又是谁领回来的”
戈湛本来就不擅长跟人吵架,脾气也没炽寰那么火爆,让他说的声音也矮下去了“你要是跟我不一样,何必在一年多以前见过那个温骁一回,就跟他总不对付你更何必非要天天粘着她。”
炽寰戳了戳饭“哼,我就是觉得他那假惺惺的模样,很烦。”
戈湛“那叫君子”
炽寰皱眉“啧你要是替他说话,那你去找他去”
戈湛哼哼两声,服了软,继续吃饭“不过星城跟你说话的样子,还是跟别人不一样。她跟别人总有一点距离,就是不想给别人造成麻烦的那种距离。但她跟你特别不客气,也不计较你的不客气。”
炽寰一愣,又翘脚得意笑起来“也不看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戈湛可没想让他开心,哼道“等星城嫁人了,看你还能赖在被窝里几年。回头跟被送出去的猫猫狗狗似的,她抱着别的男人的胳膊笑,你就只能在门口等了。”
炽寰呆了片刻,立刻暴怒“放你大爷的屁,她才不会嫁人,你当她是什么凡人”
戈湛故意气他,耸肩“你跟我说过几次了,哦,她是什么神什么仙。没用的,她喜欢做个人,成了凡人,当然要体会凡间种种,结婚生子也是要体会的。我说话你可能不爱听,但没人、也没妖能拒绝爱情。”
炽寰立刻反驳“爱什么爱我看你是满脑子都装着这些东西,才这么想她”
这话嘴上反驳,炽寰却心里总觉得慌慌的。主要是,他虽然没体会过,但他见话本故事里说过,听戏台上唱过,听别人提起来过,每个人都把这东西神圣化似的,老觉得多么了不得。
但他可是想不出来,俞星城会变成那些才子佳人话本里一遇见“爱情”,就跟没手没腿的鼻涕虫一样的家伙。
再说什么爱不爱的。
一定是因为,人类又不是动物,不能闻闻气味跳个舞展示一下羽毛就交配,所以才编造出来这种词
到了下午,俞星城还没回来,炽寰虽然不爱一身丫鬟打扮出去逛,但总觉得在甲板上能提前看到她回来似的,夕阳西下,他倚在甲板的栏杆边张望。上海县似乎即将扩县为府,这里的港口颇为繁华,码头上满是来往的马车。
甲板上许多吏员、水手见过了俞少卿随身的那个漂亮凶恶小丫鬟,一个个忍不住路过的时候瞥一眼,想看看“漂亮”和“凶恶”是怎么同时出现在一张脸上的。但小丫鬟只是一脸若有所思的看着远方,而后忽然直起身子,露出看起来明丽的笑脸,似乎要挥手打招呼,却又手僵在半途。
炽寰看着俞星城和温骁从马车上下来,温骁似乎仰头感叹了一句这宝船,俞星城对他笑着说了几句,引着他登船而来。裘百湖似乎也得到消息,连忙从二层下来,见到温骁松了口气,大步走过去,向他一揖手。
温骁回礼,直到裘百湖领着温骁去他的舱室,站在甲板上的俞星城都没看到炽寰。
炽寰心里更憋火了。
俞星城倒是直接往自己舱室走了,炽寰跟在她后头十来步,就想看看俞星城能不能发现她。俞星城走到舱室门口,正要推门,才发现在回廊那头跟着自己的炽寰,吓了一跳,连忙对他招手“你什么时候在的。天呐,我真不习惯你衣服发型,我倒是看见一个蓝裙子的,还以为是谁家的女孩呢。”
炽寰气呼呼的走过来,推开门自己先进了屋,俞星城瞧出来了,她笑了笑,进屋合上门道“怎么了就因为我没认出你啊。”
炽寰进屋滚到榻上,不理他。
俞星城摘掉披风,扔在椅背上,准备去洗洗手“跟貔貅闹脾气了还是什么”
炽寰把裙子掀起来,在榻上乱扭,实在憋不住了“你们人类都是什么时候是发情期”
俞星城身子一崴,差点摔进水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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