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星城站在三层的栏杆旁, 看着满身是血的裘百湖等人, 将一只灰白色毛皮的大型血兽, 吃力的从底层船舱拖了出来。
她还没来得及统计受伤人数, 远处,炽寰似乎将两只白毛怪物引向更远处缠斗,那只跟炽寰第二次交手的“羔羊”已经浑身黑血,伤口遍布, 一只羊角都被生生扯下来, 显然在即将溃败边缘。那只修女般的“麋鹿”似乎动作总有点犹疑, 她时不时仰起头看向皇宫的方向,亦或是环顾四周,不知道在寻找着什么。
城中的街道之间, 偶尔闪亮起白光,那是圣训者在绞杀血兽。
俞星城能看到,离港口不远的街道上,成群结队的圣训者走过,他们手中的木杖整齐敲击着地面,阿拉伯文的白色光纹蔓延过街道,而后陡然化作竖起的光柱,将受伤的百姓与血兽一同洞穿。在他们踏过满是尸体与黑红色鲜血的道路后,军队装扮的高帽士兵将木屑、石油等等撒向路面, 似乎打算等到天亮后统一点燃。
俞星城抓着栏杆就这样缓缓蹲下去, 把自己蜷起来, 垂下了头。
肖潼受了很重的伤, 她人正在俞星城背后的房间里。身上兽爪的抓痕一共三道,有一道甚至深可见骨。她与一众礼部官员被逼到了角落里,而她到临昏迷之前,还紧紧握着一把猎枪,身边满是弹壳。
俞星城记得她们在航海路上聊起来过,肖潼十几岁没结婚的时候就会用枪,会跟着父母一同去森林里打狐狸猎狍子,只是技术一般罢了。后来她跟着沙俄出身的丈夫踏上了商贸航船的路,由于经常会遇到海盗,她还是跟着丈夫多学了学用枪,不过水平也仅限于自保。
她并不是喜欢用枪的人,相比于她那个喝了烈酒也能百米之外打中雪狐的沙俄丈夫,她更喜欢安安静静的读书。
或许,肖潼也是想到,自己最起码还是能用枪的人,所以才会挺身而出,拿枪去保护其他的文官。
俞星城实在没法想象那个温柔沉稳的肖姐姐,会在闭塞的船舱走廊就尽头,直面体型巨大的血兽,满身是血的不停填装,上膛,开枪。
现在她受了这样的伤,没有一个医修敢用灵力治疗,大家都知道一旦有灵力注入她体内,她必定会立刻变异成血兽。一直在船舱中低调混日子的鳄姐终于露面,她带着满箱的各种草药,也不顾别人的目光,在所有人面前化出鳄尾,张口咀嚼草药,然后再扔进杵臼中。
那群医修呆愣片刻,也顾不上多问,团团围住了鳄姐,查看她的药箱。
而就算肖潼在药物的治疗下挺过今晚,但感染血兽病是必然的事,她也不一定能剩下多久的生命
而戈湛的伤势更是凄惨,他虽然没有感染血兽病的危险,但擅长在水中的他,显然是以一己之力杀死了船上数只血兽。影虫发现戈湛的时候,他竟然不是在肖潼身边,而是在离肖潼最远的下层西侧走廊里。
显然他与血兽搏斗,并不只是出于保护肖潼的心理,而是想要保护大家。
俞星城至今还记得,很早之前在从倭国回来的路上,戈湛说“人类善良又奇妙,我想要变成人,所以才去救人的”。
肖姐姐要是知道戈湛的所作所为,应该也会露出笑容,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自豪的说“他就是会这样做”的吧。
很多受了轻伤的船员,脸上挂着泪,把连人形都无法维持的戈湛搬到下层船舱的水槽中,给里头注满海水,除此之外,也不知道能做什么。
而像肖潼这样受伤的船员、官员不在少数。
他们有的身负重伤,也躺在被暂时征作医馆的议事间里,生死未知。
有的则是被太多黑血沾染口鼻,或者是手臂脖颈被血兽所伤,虽伤势不重,但已然被感染。
俞星城无法预估到底有多少人被感染,幸而感染者大部分是凡人,他们并不会变异,最起码还有几个月寿命。只是,小燕王承诺的“要带所有人回家”,虽然以前会遇到无法避免的意外,而失去个别的同僚,但像这样船上大批人感染且命不久矣的情况,是俞星城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到的。
她一瞬间心里涌起的只有歉意。
船上许多人都很信任她和小燕王,可她却没做出正确的决策,带领大家远离这场灾难。俞星城看到小燕王在搭把手帮忙将受伤的船员,抬到二楼的临时医馆里去。他都已经有些神情恍惚了,显然他心里的后悔绝不比俞星城心中少。
俞星城之前从船员们口中得知,这处港口本来就是归奥斯曼皇室所有,他们也按照嘱咐,本打算在发现有血兽靠近后就拉起踏板,向外海航行。但没想到血兽早把这艘船当做目标,他们通过货舱入口袭击了船只,而后在船员惊惶的想要拉起踏板后,就看到一群逃过来求助的当地百姓信徒。
船员不敢让他们上船,但又有些心软,想要去拦住他们问问船上的大副二副,结果百姓中一个戴着白色头巾做修女打扮的女子,忽然指甲暴涨,袭击向身边其他的百姓,而后一瞬又将蓝紫色的魔力推入他们体内
这群来求助的奥斯曼百姓,就在瞬间变成了血兽,扑向了措手不及的船员
而那个修女,早不知道消失到何处去了。
显然,修女应该跟如今白毛怪物中的“麋鹿”就是同一人,这更坐实了这些白毛怪物可以在人与兽的形态间来回切换的猜测。
那也就是说,有人有办法变成血兽后,再变回来
俞星城心里燃起了一点点希望的细微光芒,她擦了擦脸颊,脸上发涩,似乎有干了的泪痕,紧绷绷的。她蹲着抬起头,才发现甲板上、楼梯上,许多人停驻脚步,朝她投来目光。
他们或是关切,或是紧张,有些人想要来安慰她,有些人因为她的失态而感到惶恐不安。
她还不能这样。
俞星城暗自咬牙,站了起来,微微皱眉,故意做出有些催促的口气“都在干什么呢。这片海域也不安全,我已经说了,所有没受伤与受了轻伤的船员集结,准备燃烧锅炉,我们离开海峡去马尔马拉海。”
大家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所有人又都跑动起来,偶尔有几个船员跑过去的时候,想要安慰她,喊道“俞少卿,肖大人不会有事的。她肯定能挺过来的。”
俞星城忍不住回道“我担心的又不只是她一人我担心你们所有人有冲我喊话的功夫,就去把身上的血污去洗一洗。”
那几个船员挠头,其中会活络氛围的人笑道“俞少卿关心我们还凶我们。啧啧。”
他们跑走了,小燕王似乎因为自责还在躲着她,裘百湖拿帕子擦着脸上的血污走了上来,眉头紧皱神情晦暗,对俞星城张口欲言,俞星城朝他走近一步,他立刻朝后一步躲开。
俞星城“怎么了”
裘百湖舒了口气“我身上可能还有血兽的黑血,你别离我太近。”
俞星城皱起眉头,打量着他,忽然冲过去一把逮住他的手腕,拽他进了隔间,压低声音急道“你受伤了不,你如果被血兽所伤,现在就应该已经变异了可”
隔间里昏暗无灯,裘百湖一愣“什么没有,我没受伤”
俞星城觉得他说话态度跟平时不太一样,她急起来“你以为我傻吗明明你黑衣上的血迹都没擦干净,你却着急的给自己披了一件外衣,是不是要遮挡衣服的破口你让我看看难道说你马上就要变异了”
裘百湖死倔,抬手躲避,但他的左手似乎抬不起来“我都说了没有,你怎么说话这么武断。我真要是受伤了,就变成血兽了啊。”
俞星城爆发出她以前从来不会有的音量“裘百湖你不能瞒我”
裘百湖呆住了,他看着俞星城慢慢蓄出泪水的眼,放下了手。俞星城拽掉了他外衣的一只袖子,只看到裘百湖左手手臂衣袖上破了个大口子,上臂处一整块肉被剐掉,在肩膀处似乎还有一道伤口,好像是他割断了自己的灵脉。而且他还用一截布条紧紧勒住了自己的上臂。
而在那块被剐掉肉的伤口附近,隐隐能看到一些黑灰色兽毛长出来的痕迹,他的左臂也青筋暴起,似乎已经有了略微的变异,但已经停住了。
裘百湖“其实就是小拇指甲盖那么大的一点破皮划伤,是我太着急杀死那只血兽,不小心被它的爪子蹭到了。”
划伤,对裘百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伤口,他浑身上下交错的伤口里,能差点要他命的就有好多处。
但就因为这道小小的伤口,他会感染血兽病啊
裘百湖努力让口气松快些“我反应够快吧。我猜跟灵力和血液有关,就先把那块肉剐掉,然后切断了灵脉,又绑住止血。其实,当时我第一个想法,就是千万别在大家面前变成怪物,别伤了他们”
俞星城低垂着头。
裘百湖背靠着墙,低声道“我本来给自己披一件衣服,就打算尽快离开船上,如果让我变成血兽,那就混到岸上的那堆怪物里,到时候不论是被你杀死,还是被那些圣训者杀死,你都不会知道,不会伤心。可我、我还是变得优柔寡断了。我看到你蹲在栏杆边流泪,就只是想来跟你告个别,说两句话,给你擦一下眼泪。”
他声音轻的像是平日里从烟斗中飞出的烟雾“可我忘了,你那么敏锐。”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了一声小小的啜泣。
裘百湖一愣,连忙故作得意道“哎,我可是亲手杀了那个灰白色毛发的血兽啊,把刀插进了它眼眶”他说着,低下了头,声音一下子断了。
俞星城因多番变故而脏污的纤细手指,紧紧抓着他衣袖,像个对要离家的父亲依依不舍的小孩。
她的眼泪滴在了手背上。一个两个圆形小水洼。
裘百湖见过她冷笑怒骂,见过她装作柔弱,见过她坚决不移可就是她最早使用谙雷不当生生烧焦了手指;就算是万国博览会前与群妖的年夜饭;也没见过她发出啜泣声。
裘百湖跟她怼来怼去太久了,他一瞬间头皮发麻,抬起双手,连一个字也憋不出来了。
俞星城低垂着头,一下子撞进他怀里。
裘百湖僵住了,他两只手不知道该不该放下来,他怕自己感染俞星城,想要推开她。
却看到俞星城抬起一只手,抓住他右手,将他右手按在了她发顶上。
裘百湖缓缓动手,摸了摸她头发。
二人无言。
只有她努力压制却又压制不住的低声哭泣。
他半晌笑道“哎,孤家寡人一个,有个小丫头给我掉眼泪,也算不错。”
俞星城没有回答,哭声咽住。
裘百湖道“小丫头,我还是要下船的。”
俞星城紧紧抓住他衣襟,猛地抬起头来“我不许你离开”
她不是小女孩的撒娇或无理取闹,而是咬牙切齿,仿佛要与天作对般,硬声道“我要找到操控这些白毛怪物的人他们一定会有办法你的变异应该已经停住了,至少短时间你不危险,你没资要求离开船上”
俞星城眼中仿佛水火交融,日月同汇,怒火、悲痛、意志与不屈混合,她离开了裘百湖的怀抱,手指点着他肩膀“在我还紧缺战斗力的时候,你不能弃我不顾。”
裘百湖被她的神情震慑,半晌缓过神来,露出轻笑“丫头,你官职不在我之上。你不能命令我。”
俞星城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抓住他衣袖,将他手臂藏回袖口中,冷声道“我现在就去找燕王殿下,请他临时任命我为主卿。从三品的官职,我命令不了你”
裘百湖愣住“不是,你等等”
说着她一下推开门,拽着裘百湖快步走出隔间,一边下楼梯,一边问船员“殿下在哪里”
船员正是在找她“殿下在您的房间了,正说是有事要与你商议。”
言语间,俞星城听到一声诡异的鸣叫,她转过头去,看到黑色蛟龙双爪踏在水中,将“羔羊”从海水中抓起。“羊羔”胸口的肋骨被撕开,心脏捏碎挂在外面,再加上它半个脑袋都已经被削没,显然已经成了炽寰手中的战利品。
而“麋鹿”隐隐后退,鸣叫一声,面露犹豫之色,俞星城眨眼之间,它竟然消失了
难道它发现今夜陷入不利是不是貔貅在皇宫附近,也杀死了敌人
炽寰仰头龙吟一声,似怒火似痛快,他身上显然多处受伤,但他混不在乎,俞星城心里暗暗叫好,遥遥默念“不必恋战,尽快回来。”
炽寰似乎接收到她的心意,在空中如泄愤般撕扯着白毛怪物破碎的躯体,而后一团黑雾乍起,白毛怪物躯体落入水中,他也在夜空中隐匿了身形。
裘百湖喃喃道“不愧是它。当年鲸鹏能伤了它,也确实是因为它灵核被挖,兵器被夺吧”
俞星城不给裘百湖说话的机会,拽着他一路快走至自己的房间门前,推开了门。
小燕王撑着胳膊坐在俞星城的书桌旁,屋内昏暗,他甚至没有点烟,只是呆坐着。俞星城把裘百湖推进屋,裘百湖站在房间角落里,俞星城摸出蜡烛,点燃了手边的油灯。
油灯已经有些缺煤油了,灯火只有豆大一点,昏暗摇晃,小燕王低垂着头,半晌道“对不起,是我”
俞星城将油灯重重的放在桌子上,按住小燕王的额头,逼他抬起头来,小燕王神态有些狼狈躲避,俞星城轻声道“刚刚给你自暴自弃的时间还不够吗不要在我面前再说这种话了。殿下,你如果不能振作,就滚蛋,滚到下层的舱室里找个小房间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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