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星城再次进入那挂满拖地的帷幔, 重重遮掩的宫殿。
两侧紧紧挨着的无数灯烛塔, 把房间内照的像个火场,外间不大,孔元节瞧见戚雨信与俞星城, 张口高声道“皇上,俞侍郎来了。”
外头几个坐在绣墩上的人转过脸来。
小燕王。俞敬唯。谭庐和另一位中年人。还有江道之。
一半都是熟人。
俞敬唯一身泥泞, 看起来似乎才刚刚从前线回来, 她左袖子打了结那么荡着,低垂着头似乎在思考。
江道之穿的最寒酸,鞋儿破帽儿破,手里还打了个羽扇, 他能出现在这儿, 愈发让俞星城觉得, 这位前阁老,不可能是什么靠谄媚上台的佞臣。反而是皇帝之前一直存放在外头的底牌之一。
谭庐身边的中年人, 俞星城见过,但是不熟,她记得是谭家的长辈, 内阁大学士之一。
其实很明显的看来, 这间屋子里,看起来是俞星城和小燕王这一派系的人,但却是整个朝堂上少数且人脉并不算广的人。
皇上在层层帷幔里头应了一声“拿到消息了”
俞星城从袖中拿出温骁所写的信件, 道“是。”
“去拿。”
不一会儿, 长公主的小半张脸从帷幔旁显露, 她伸出手来,眼睛肿肿的,对俞星城却和蔼的微微一笑“来。”
俞星城连忙上前,擦了擦手背上的水,将信封递交给了宁祯长公主。
长公主接到信,身影就像是鱼潜入波般消失在帷幔后。
孔元节搬来了绣墩,让俞星城也坐下,长公主在后头慢慢的低声念诵,外头的几个人也开始了交头接耳。
俞星城轻声道“俞将军,天津卫周边遇袭的地点,如何了我半点消息也没得到啊。”
俞敬唯转过头来疲惫的看了她一眼“控制住了。你没消息才好。来者有备,人数众多,天津卫北海水师船厂几乎被焚烧过半,鲸鹏也有近十一艘被毁坏,幸而铁路没有被炸毁。但死了很多人。双方都死了很多人。”
俞星城沉默了一会儿“活捉了多少人”
俞敬唯“一千二百余人。这还是包含在御剑飞离时被开枪打下来的。更多的都跑了。门派必然会被捣毁,但参与此事的人却很难都抓回来的。”
她叹口气“幸好没到京师周边。”
俞敬唯比了一下手指“就差一点了。只是你不知道,有一支修真者小队,已经到了外城东南方不远处了,只是被仙官和枪手一同狙杀了。”
“太子呢。”她压低声音。
旁边的江道之翘着二郎腿,在上的那只脚颠着鞋子,打着羽扇转过脸来“被软禁了。”
小燕王回头瞪了他一眼。
江道之脸上表情嘻嘻哈哈的,混不在意。
小燕王坐过来几分,靠着俞星城,他蹙着一点眉头,俞星城看着他眼里全是血丝,皮肤上每一寸都有一种垮与累,他轻声道“宫里出了点事。”
俞星城立刻打量他“你不要紧”
小燕王嘴角往上顶,露出几分轻微的笑“我不打紧。”他真心笑不出来,但又感动于俞星城的关切,伸手快速拍了一下俞星城的手臂“别担心。”
皇帝在里头怒骂一句脏话,将什么东西扔在了地上,道“跟他们说说”
宁祯长公主纤长的身影靠近了帷幔,声音不大不小“在汉阳府附近,官驿突发大火,由北直隶调派过去的三十一名官员中,被烧死了二十七人。温骁温大人因当时离开汉阳府请兵护送而幸免于难。而关押近三百名汉阳府大堰相关嫌犯的监狱,却被炸毁,监狱本来就因洪水蔓延,支流改道而靠近河岸,爆炸后整座监狱被江水冲走,目前狱中所有人失踪。”
皇帝“他们真的是每时每秒都在告诉我,胆子有多大。是,这样的事儿也不是没有过,他们就认准了当抱团的人数足够多,别说法不责众,就连皇帝也不敢责众啊”
俞星城总觉得还有别的事发生,但她没听到风声,俞敬唯似乎也一直奔波在天津卫,而不明白状况。
江道之清了一下嗓子“从天津卫那边出事的当天,便陆续收到了消息。有大批的机工、厂工与农民,在从江浙宁到南昌、闽浙等等地区,相继起事,人数之众或以超过数十万。而白莲教也在从河北到江南一代多有异动,甚至在一些苏北县府出现了聚集与占领。”
这情况如果是突发在某地,哪怕就是一窝匪首或读书人占了县衙夺了印,都要吓得层层官员下去解决。
这会儿已经闹得这么大了,朝廷才得到消息,显然是被人有意封锁了。
江道之面上并没有太着急的模样。
俞星城看他“江祭酒不怕吗”
江道之“在武宗年间,单江西一地,便爆发出叛乱十三场。抚州饶州瑞州赣州等地前后脚出现。刘六刘七当年占下了南京差点打进了北京城。但为何万历、圣思两朝之后,叛乱便大为减少说明那两朝而来的改制是成功的,虽然沉疴仍有,腐败仍存,但不论是兵制还是土地改制,都是一定程度行之有效的。那为什么现在仍有叛乱”
俞星城蹙眉“叛乱的主体改变了。不再是流民与失地农户变成的响马或匪徒,而是以机工与厂工为主。”
江道之“这矛盾变的复杂了,变的更往城中走了。机工厂工卖了地进城,却被豪绅剥削,而府县中生活却不容易;其中仍然有一部分农民的土地被受并被建厂,因此不得不流离失所。造成这些的未必是朝廷,但在各地小报的宣传与惯性思维之下,这普天之下的任何不幸,都可以怪的上朝廷。这次叛乱,原因不是因为朝廷和他们对立,但会被人引导成朝廷与他们对立,所以问题不止在于如何带兵围攻,更在于如何破解,让他们找对敌人。”
他不拍马屁的时候,讲话也是真有水平。
皇帝的脚步声接近,而后一抬手掀开帷幔,光脚阔步走出,看着江道之“可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白莲教几百年从未灭,如今是朕在位以来最兴旺的时候,正是因为他们一直以来的资助,而且一旦涉及白莲教,事情就变得复杂,现在他们不但反朝廷,更是反圣主,自称教中有先知与神使。”
皇帝长发披散,孔元节连忙拿着衣服要盖在他肩上,皇帝甩手让他退下,他光脚走过他们之间“而且只有这件事吗天津卫遭袭击,山东齐风舰队中出现内讧腐败,汉阳府大堰调查官员遇袭,南方持续的大雨而外头呢。印度女王与乌斯藏结盟,英法似乎有联军打算重新夺回亚细亚,倭国内部暴动事件愈演愈烈朕甚至从西厂得到消息,法兰西卖地给了美利坚,现在已经能被横跨的海洋的另一端要有一个新国家,而之前到访过大明的什么橄榄山,似乎回到了美利坚。这一切都是暴风雨的气味”
橄榄山竟然没有完全解散圣父当初虽说自己只带了一部分飞艇到了罗马,但当时众神皆以为圣父被杀,橄榄山必然会变成散沙。但竟然没有,他们绕了一圈,竟然带着那惊人的技术力,重回了美利坚
这是否就会成为美利坚枝繁叶茂的种子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外头跪的那些人,有的想的很远,有的却只想着他们的儿子被朕廷杖所杀,有的只想着摘开关系,揣测圣意。朕却只觉得这大明就像是一块被四面拉扯的布,本来就有的裂痕与破洞在撕扯中越拉越大。”
小燕王低声道“凡事有个轻重缓急,自然要从先最能下手见到成效的开始动手。”
俞星城道“汉阳府大堰的事,只能过。他们就在叛乱军的周边,之后必然很快被卷入战事,现在再查也没有意义。”
皇帝“可以。你修书予他,不必有公章花押,只要他速速归来,将文书、人名和卷宗都带回来。只是我猜他不会回来了。以他的性,或许会很快就再度辞官了。”
俞星城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辞官做他曾做过的事吗”
皇帝“你看过他的信件,你该知道汉阳府大堰导致的生灵涂炭,你该知道他也亲自去带领民兵从洪水里拉网捞运数不尽的尸体。”
皇帝没有再多说,他似乎也是了解温骁的,指了一下俞敬唯“你手下的天兵还能再重整吗最快多久,我要你与戚雨信一同南下,对方有白莲教,你作为天兵使用法术进行围攻,最容易引起教内恐慌。”
俞敬唯“不会太快,天兵也不是说都有飞车可乘坐,修建往沙俄的铁路因为战事损毁的车段还在修复,他们只能步行军,少说要十日。”
皇帝不等她说完就懂了,指了一下戚雨信“你呢让你与钟曾筠配合围剿,南北夹击,可有信心”
戚雨信“要我说,他们是蝗虫。跑的太快了,全灭可能要两三年之久,咱们拖不起。而且印藏联手,印度可能更加硬气与攻击性,咱们往地中海的商路也会受影响,国库收入不能想的太乐观。更何况,我总觉得他们是想让朝廷镇压的,说不定到时候还有扩大局势的后招。”
皇帝“不管不灭更不行。”
宫殿中沉默了几分。
俞星城忽然开了口“如果非要见血,那不如让朝廷来做这个义军,而非镇压叛乱。我是说,往往叛军的一大招牌便是杀狗官杀豪绅,他们想出鼓动叛军的想法,便是也往自己身上惹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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