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星城并不知道自己在世人眼中是失踪了。
她只感觉自己被一丝熟悉的神力所穿透, 她缓缓睁开了眼睛。周身的肌肤像是浸泡在温热的羊水中一般,她眼前也像是包覆着一层朦胧的膜,更重要的是,她感觉有些本属于自身的灵力, 飞速涌入她的身体。
或者说是怯昧的身体, 圣主的身体。
俞星城明白, 她再一次与怯昧融合在了一起。
俞星城睁开眼四处望去,他们并不是在任何的云朵上或者神殿中,眼前是一片漫漫黄沙,没有边界,天色灰黄, 远处似乎与沙融为一体, 风沙吹动的间隙, 偶尔能看清天空。三颗巨大的星球般的球体,从地平线缓缓升起,那些球体上或有疮痍的环形山,或有流动的可怖的气态风暴
眼前的场景, 让俞星城感觉像是在一颗微不足道的卫星上, 仰视绕轨道上的恒星与大型卫星, 贴脸掠过。连那恒星上流动的气态,都像是真正宇宙造物者多变的面目, 在俯瞰着他们这些所谓的“神”的斗争。
这是某位神制作的虚幻的异界还是真正的神界的模样
神们是洞悉世间的真理与人性还是仰视更高的存在, 一边惶恐却拼命内斗的凡人
一阵沙尘飞扬过去, 遮蔽了天空,风与雷电在昏暗的天色之间回荡, 俞星城看到了遥远的地方似乎有些断壁残垣, 那些塔尖或是宫殿的轮廓像是来自于上云神殿。这里和人世间的地理, 看起来并不是对应的关系。
虽然雷电与风暴在人世间南北肆虐,但并不是说怯昧真的从京师跑到了应天府。
而俞星城抬眼,望到了昏暗的天地间或飞翔,或伫立的异教众神。
有位三大神之一的主角,如当初在罗马一般,仍然未露面,化作一团遥远的虚光,悬在那里,只为了维护自己如教义中“无形无象,无始无终”的存在。
但它却是许多神联手的原因与底气。
俞星城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
只是也有一些本可以出现却没有出现的。
比如那些苍老垂暮的希腊旧日神灵,并未现身,他们似乎认定了落幕,并不愿在这时候咬上老朋友一口。
但有些维京人或凯尔特人的神灵,却远远从世界那端赶来,他们因基督没来参与而松了口气,毕竟曾经的神战中他们惨败过。掠夺与杀戮是他们的神性与根本,俞星城也并不吃惊。
乌斯藏与西南的佛祖座下分支也来了,他们对大明的虎视眈眈已有上千年,唐代人神妖联手的打压未能灭了他们的入侵,直到禅宗的崛起,彻底让中原这一脉佛,跟佛祖断了脐带,成了中原信仰与佛教的混血儿,还心与身都向着中原信仰这个爹。
乌泱泱的大神小神,像是分拨分批的捕猎者,早已给自己划分好了啃噬的区域。吃肉的吃肉,喝血的喝血,俞星城有点恨,却又觉得理所应当。
但这会儿,大量的灵力飞涌回了圣主的身体,俞星城低头看,圣主刚刚嶙峋的光体,似乎逐渐丰盈。这灵力,正是刚刚被异教众神所吞食的圣主的一部分。
对面诸神,惊恐不已,神色各异。
而随着这些灵力重归她好像理解了。
她像是风筝线,怯昧示弱任人吞食,就是因为他知晓,只要俞星城这个线头回到圣主身体中,必然能将所有的灵力全都硬生生,从这些神的胃中拽出来。
俞星城眼前最近的,便是曾经对她惊鸿一瞥的湿婆。
湿婆似乎意识到了俞星城的归位,他那秀丽的眉头拧紧,只是眉心那只眼睛鲜红凸出的模样,暴露了他的痛苦。他四手在面前捏诀,头顶月勾色光大盛,连他半阖的双目都几乎要慢慢睁开。俞星城感觉一股股力量在拉锯在反击,有无数的神似乎想要扑上来,但圣主将本属于自己的灵力拿回来的举动,坚决且不可置疑的。
圣主只是静静的站着,最前方的湿婆,眉心中的单眼忽然爆血,而他的发,他的衣衫与背后的火轮都迅速黯淡下去。俞星城眼睁睁的看着湿婆,从光辉四射神武耀眼的形象,一点点溃烂老旧下去变成旧庙破塔内,曾经鎏金包漆,如今却腐朽破败的神像。
他脖颈上的串珠几乎要懈散,臂弯的衣料如同被风化的绢纱,一切的金器像是被侵蚀与老化,只有他淡蓝色的仍然拥有着力量与活气,却抵挡不住人世间为他蒙上的尘埃。
如果说湿婆只是衰败,那不少抢夺分食圣主的小神,几乎是在一瞬间,遭受重伤,开膛破肚,甚至有些化作一阵烟尘。
湿婆身后不远处的梵天脸色难看,他并未有任何反应,看来是他没有加入分食圣主的行列,却喃喃道“谁越是想把她的力量融进身体里,谁就死的越惨我以为都是传言。她确实是无法被同化,无法被分食的”
梵天看到湿婆的溃态,在莲花座上想要三面齐语诵念什么,湿婆却抬了抬手,停住了他的动作。
俞星城意识到,看起来珠光宝气完美无缺的梵天,或许本身也早已向湿婆这般蒙尘。只因他本身善于使用幻象而让自己变的如上千年前光鲜亮丽。
确实。印度诸神封闭于半岛依旧太久,从未有过什么变化与改变,但他们却又拥有着坚实的信徒,曾经的悉达多王子与帖木儿帝国都没有彻底毁灭它们。他们自身,就如同腐朽却不灭的帝国,在英军与法军曾经的冲击下,如今拉克希米的改革与大明的软性控制下,越来越像即将崩塌的山体。
对于那些急切的想要分食圣主的大神小神而言,是否也都是如此呢
湿婆却又缓缓合上眼睛,他庞大的体型悬坐在空中,一只脚弯折一只脚垂下,陌生却能听懂的语言传到了俞星城耳中“我瞧见她在人间了。藏的太好。她像是海中的一滴水,羊背上的一根毛。本以为你不过是想借她的存在遁逃人间,伺机复活,却没想到。她是钥匙。”
怯昧并不理会。他甚至没有与俞星城有一点交流,但俞星城却觉得,怯昧离她很近,在平静的呼吸着,等待着。
他在等待什么
俞星城开口,轻声道“怯昧”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不远处一声“嘘。”
俞星城眼前一白。
她现身在某处纯白的空间之中。
外头明明应对这群神,怯昧却似乎像是将她拉入另一片空间。
其中有一座小小的院子,在她眼前不远处,细竹篱笆,茅草屋顶,在无垢的纯白之中,这充满生活气息也乱糟糟的小院子,看起来有几分扎眼。
竹篱笆的门打开,有一人披散头发走了出来,对她笑了笑“吓到你了”
他穿了一双草鞋,手里拎着把旧笤帚“来罢。不必怕。我自有胜算的。”
俞星城“可外头天都乱了。天下修真者没了灵力,又有叛军作乱就且不说这个,还有一群神对你虎视眈眈呢”
怯昧只是挥了挥手“来。”
俞星城有点愤怒,却又想到怯昧之前几乎被异教众神分食的样子,她心里郁塞片刻,却也只叹了口气,随他走进那竹门去“这儿是哪里”
怯昧“我的上云神殿。嗯也不是,上云神殿是真实存在的,哪儿许多景致山川来自于圣主的回忆,只是她后来厌烦了,便都拆了,曾说要我按照我的想法再做一个。我那时候没想好。如今整个上云神殿被毁了,我倒真的想重新做一个,却没那个余力了。”
他说着合上了门,将扫帚放在花坛垛子旁,引着俞星城到竹椅那边,给她倒了点花茶。
“所以,这不算是上云神殿。就算是我造了个地方,理一理我这快坏掉的脑袋里的记忆。”他笑了笑。俞星城看着他,他衣领松散,袖子裤腿挽着,露出的肌肤上有纵横的疤痕与晒伤的痕迹。
俞星城不想喝茶,但怯昧又瞧了她一眼。她有几分泄气,只好端了茶,茶杯在竹桌上留下一圈水迹,怯昧顺手拿着一块巾子擦干净,又叠好。
他感觉像是有洗不去的穷酸和市井,也有掩盖不住的风骨。俞星城有时候怀疑,或许将他关上一千年,他也能耐得住寂寥,守得住心性。
怯昧“不用担心。到这一步,便输不了了。”他坐下去,也开始慢吞吞的喝茶“他们本就抢不走灵力,但我也应对不了他们。相较于让他们发现我不好对付,到时候打个昏天暗地,搞得大明南北真是一团糟糕,甚至让更多的人神妖卷进来不如先示弱。”
他轻声道“当他们发现我就是盘中餐的时候,不少神主动地排除一些小神小仙,他们希望是有限的神来享用凤这个几千年没人动得了的珍馐。虽然你也见到一些小神,但神的数量已经被他们内部排挤锐减了。这跟最早他们来毁灭上云神殿的时候,已经不是一个架势了。”
俞星城“可,哪怕你让他们吞下圣主的灵力,然后再被你拿回去这个过程可能让异教神们受伤,甚至重伤。可这没改变什么还是说你能借此机会反杀,把它们都扼杀在中原”
怯昧笑了笑“你果然是看着静,心里狠的角色。可我做不到。我也不想要做到。真的杀死群神,便是世界动荡。更何况,大家都没几百年可活了,早死晚死也差不了多远。只是我不能将圣主的灵力给他们。”
俞星城心里似乎有些懂了“但你也不想要让大明的生民百姓再拥有灵力。你觉得,依靠灵力不是好事。”
怯昧又擦了擦桌子,点头“如果神必然会消失,或许早一点消失是更好的事情,是能比天下其他人,更早面对这个必然到来的结局。你也懂得,如若没有这几百年来众神与灵力的衰败,凌驾于凡人之上的灵力继续保持着汉唐时期那般的绝对优势,那人人都只会想要争夺这份力量,而不会去探索别的或许不会有鲸鹏,不会有铁道,不会有你怀里的西洋表,不会有想要跨越海面的汽船。”
俞星城大致认同他的观点“但如若彻底将灵力从生民手中带走,既是会有大乱,更是会让大明百姓像是没了壳的河蚌,暴露在虎视眈眈之下啊。”
怯昧懂她的意思,他抬起杯子,为她续茶“我是想要将他们虎视眈眈想要得到的神力,散步于中原南北,大明上下,每一个人。如果每个人都拥有灵力,看似平等却过于微弱,是否会逼着人们做出些改变。神力归于人群,圣主当然也不复存在。随着人们渐渐不再信仰,随着天地灵脉愈发减弱,一切终归会消失。但我想,那可能是几百年后了。”
俞星城往后靠去,拿起了茶杯,却没喝,半晌道“你这个想法有过许久了吧。”
怯昧放下茶壶,俞星城看着这熟悉的庭院。她在圣主的回忆中,曾短短的见过。
怯昧“有段时间了。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想法或决定。或许她也曾这样想过,但是否这么做,她却把选择权交给了我。她像是在问我这个凡人,如果没有了神,那这片土地上的人,是否能做自己的神,是否能自己庇护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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