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星城似乎听到天穹之下, 传来了市声与重叠在一起的人类低语。
有自剖内心的悔过话语, 有共鸣齐声的祷告,有唱诗班的孩童们在一起的圣歌。
但更多的是情人之间的琐碎呢喃, 家庭之中的争吵与笑语, 街道上卖报者的叫喊;炉灶点火时微响, 扫帚扫地时的沙沙声,蜜蜂穿过树荫的嗡鸣。就像是这罗马城多年来的声音,被耶稣侧耳倾听, 他能走入每一个炉火旺盛的家庭, 钻入每一处低矮潮湿的小巷, 听到每一个人的抱怨、痛苦与欢欣。
如今那些信仰过他的灵魂被月神吞入腹中,被侵蚀,被痛苦萦绕,他做的不是像一个高高在上伸出手的神,而是将这些人生前的这些细微的声音,这些活着的痕迹,再传达回去。
月神表面上那些挥舞手臂的人类,似乎挥舞的更激烈了。
他们的神情或痛苦,或哭泣, 或茫然,或向往,千人千面, 但几乎所有都开始了剧烈的挣扎, 长在月神体内的两条腿似乎在拼命挣扎, 甚至有些撑起手臂,想要将自己的身体从月神体内拔出。
俞星城以为耶稣要超度他们,但她却没见过哪个超度是如此混乱的场面。
怯昧却有些理解“最好的超度,不就是让他们从月神上一块麻木的肉,再变回拥有情感的人类吗”
流浪汉竟缓缓跪下去,如在十字架前卑微的信徒,他双手合十,毛毯微微下滑,露出他肋骨突出的胸口,那上头竟然平添数道深可见骨的新伤,鲜血正缓缓流淌过他凹凸不平的身体。他突出的喉结上下滚动,似乎有万千情绪凝在心中,俞星城竟然看到他眼角处有几分湿润。
就在此时,月神那大脑状的巨大身体剧烈收缩,而它表面那些渗人的孔洞竟然也跟着收缩,挣扎着的众多人类,就这样从它体内纷纷挣脱而出
那些与月神的身体相比微不足道的小小人类,在掉下来的瞬间,竟发出一声喊叫,而后瞬间化作粉末,消失在空中
一瞬间,月神就像是掉落簌簌粉末的花朵,只是那些人类的叫声,仿佛是临死前郁结在心口的一句话,在早已死亡的这一刻,纷纷从胸口中迸发而出。或是痛苦哀嚎,或是平静喟叹,甚至有些是亲密的呼唤,仿佛都能见证他们死前最后的心态。
而跪在地面上的流浪汉,竟七窍缓缓渗出血来,只有身子如同一块立在地上的石碑般蔚然不动。
那些人类拼命从月神的众多孔洞中被挤出,月神的体型愈发干瘪,颜色也是极深的蓝紫色,它似乎想要拼命兜住那些决然离开它体内的灵魂,却像流水一样穿过它的。
俞星城抬起手来,警惕的望着它,而它竟然似愤怒一般猛然用气体再度鼓胀自己的身体,将刚刚还干瘪的又像是气泡般涨开,那些孔洞也张开到几乎撕裂的地步。下一秒,月神用尽全力,将无数眼球生生挤出体外那些眼球与俞星城之前看到的胚胎上一模一样,仿佛来自世间诸多生物,而这些眼球远比孔洞要大,甚至已经密密麻麻挤满了月神的表面
那些眼球纷纷转动,似乎紧盯着空中的群神,也包括立在地面上的耶稣。
梵天猛然起身,他三头俱是露出怒容,六手高抬,那些化妆用品也管不上了,各自捏做手诀,高声念诵
俞星城猛地闻到一股浓烈的花香,不知何处来的花瓣、鸟群与蝴蝶,交织出一片美丽的春天景象,环绕在月神周围,似乎用某种幻象隔绝了月神的目光。
梵天抬起一只手,抹了抹左边那张脸画歪的眉毛,翻了个白眼道“还挣扎什么呢看它几眼,我都要反胃半年,哎,眉毛都手抖画歪了。看什么看呀,还不动手等什么呢”
俞星城被他娇嗔怒瞪这一眼弄的一激灵,众神似乎也都冷笑起来,知道这所谓月神大势已去。
圣主的一番轰炸已然让月神失去了不少力量,耶稣又解救了诸多信仰者,他们再不动手就真是来玩了。
俞星城还没来得及上前去,怯昧似乎制止了她“你已经削弱了它不少力量,让他们动手吧。”
俞星城可不是那么听话的性子,她不甘心,在降三世明王、弗雷与阿蒙神等人齐齐出手之后,梵天制造的春天景象中,也花瓣飘舞,蝴蝶乱飞,似乎被众多神力搅乱。
而俞星城抓住了悬浮在空中的行露铃,朝向月神的方向猛烈摇晃。
众神都只见过圣主懒懒不愿出手的模样,行露铃都似乎多少年没用过,她忽然就跟催着孩子吃饭的亲妈似的玩命摇铃,谁能受得了那行露铃荡开声波,直袭向月神,那声波甚至如滔天巨浪,撕开了梵天交织的幻象,一瞬之间连通那幻象之后的月神的半边,也齐齐撕裂
而另半边身体的众多眼球竟然因铃声,纷纷充血突出,鼓胀到极点之后,如挤破的脓包般纷纷爆裂
月神残缺的脑状身体瘪陷下去,污秽的液体从空中向下纷纷流淌。
梵天六只手纷纷捂眼,跺脚骂道“凤少来污了我的眼恶心死我吧你怎么又跟当年似的,突然直来直去起来了哦,我要吐了我可是尊神,吐也回家吐,肥水不流外人田”
而月神脑状身体之后连接着的众多细长腕足,似乎抽搐着想要将它拽回裂缝
俞星城皱眉,众神却无一人再追击。
俞星城问怯昧“为什么不追”
怯昧似乎抬手指向那裂缝“瞧见那所谓月神之后连接的地方吗。你不觉得那并不是腕足,而像是脐带。你有没有想过月神或许只是一个庞大的群族中的一小部分;甚至它可能是某个更大更无法预测的存在的胚胎,而像它这样的胚胎有成千上百个。”
俞星城望着那黑色的几乎完全无法照进任何光芒的裂缝,不寒而栗。
怯昧“当年群神全盛之时,都无人敢去试探去挑战所谓月神背后的东西,更何况如今。”
月神慢慢回缩,那道裂缝也在慢慢收紧,它就像是一截坏死的肢体般垂着,彻底灰暗众神俱是紧绷着身体,仰头看着它彻底离开
但那道缝隙并不能完全闭合,仍像是天空中一道窄窄的伤口,众神抬起手来,却也无法抹平缝合这道裂缝,只是让它更窄一些。阿尔忒弥斯转过头来,白色的驼鹿在空中跳跃,她看向俞星城和怯昧的方向“还是惯例,你来修补。在世的神中,只有你有这样的经验了。我们还是会将一些力量贡献给你,来做弥补。”
怯昧接口“不要再像上次一样,还需要上门讨债。”
库丘林身子一僵,但他也不要脸,立刻装没听见。
阿尔忒弥斯“我会奔走各地,监督她们。毕竟不知道我们再下次会面的时候,还会有多少在而你还肯再做这样的事,我已经由衷感谢了。我感觉你似乎变了,但并不是不好的变化,在我们的生命中,能拥有变化不是一件坏事。”
她说的是怯昧与曾经的圣主不一样了吗
怯昧不置可否,似乎没有回答。
众神之中有几个竟然连招呼都不打,就转身离开。
梵天听了阿尔忒弥斯这样的话,一时也有些感慨,他六手归位,轻声道“不要这么悲观。至少我们又渡过了一劫。”
怯昧垂眼不语。
本来有个共同的目标,众神还能贫几句,或叙旧几句,这会儿月神一退,立刻索然无味,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彼此。特别是几个有仇恨或信众有战争的神,更是退后而去。
异世界而来的阿蒙神望着他们,忽然开口道“我似乎比你们来自早的多的远古,那时候的人类还没有像这样但如果这是群神的未来,虽然黯淡,却比我想的要好啊。”
还没有走的几个神转头看向他。
在这个世界依然消失的阿蒙神,那鹰隼的头部微微转动,似乎露出微笑的神情“相较之下,我更讨厌什么大战、什么昏天暗地的混乱。黄沙淹没,信众迁移,渐渐失传,这是必然的命运。我们只要在最后,陪伴着那仅存的爱着我们的信徒,化作人类,走入他们之中,和他们一起生死,一起苦乐,然后和他们一起消失在人类之中,不就好了吗”
那如今高坐在黄金太阳船的阿蒙神,就轻飘飘的扔下这句话,驾驶着船转身离开。
从橄榄山圣父召唤他而来,他就早认定了他根本不想要任何的复苏。
俞星城此刻和怯昧灵魂重叠,看着众神纷纷离去,只有她和他还伫立在这里,在这无人的罗马城上空。
她垂下头,那本跪着耶稣的圣彼得大教堂主殿,竟然已经空空如也。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当众神走远,太阳在地平线那头露出完整的轮廓,怯昧轻声道“欢迎回来。”
俞星城心头一顿。
炽寰猛地冲向空中,在废墟之上怒瞪着怯昧。
他立起蛟身,在他鬃毛之中的小燕王等人差点摔下去,连忙抓住他的鬃毛或红角。
怯昧并不太在乎炽寰的表现,他轻声道“我直到你消失之前,都不敢相信你真有这样的铁石心肠。把我套在枷锁之中,让我来承担你想逃避的苦难,你舍不得这样对他,却肯这么对我啊。”
他,是指的炽寰
毕竟炽寰被放出自由,而怯昧却成为了圣主的接替者。
在怯昧眼中看来,圣主是心疼炽寰,而惩罚了他,将他关在这神力的牢笼之中。
而另一边,以前炽寰一直不相信圣主真的会赴死,所以误会怯昧是杀死了圣主,夺取了她的力量。
这样一件事,在他们二人看来,角度如此截然不同。
俞星城缓缓开口“我早已不是她,你应该比任何人清楚,她绝不可能回来了。你如今有再多怨怒、或难以平息的感情,你对我表达,都无法让你所了解的那个圣主知晓半分了。她彻彻底底的消亡了。”
怯昧身子微微一僵。
怯昧其实对圣主一直有怨恨,他一直也并不想要被选中做国师,更不想做圣主的接替者。
他觉得自己的命运一直不受摆布,而他竟然去爱上了一个冷血的摆布他人生的人。这份怨恨不只是恨对他从无回应的圣主,怕是更恨自己。
从今日围剿月神也能看出,哪怕拥有着这份怨恨,他仍然兢兢业业的去完成她应该做的事情,仍然承担起了那份责任。
俞星城却有了别的想法,她垂下眼睛“或许是我的个人理解,或许只是我的想法。但我觉得你或许想错了很多事。”
怯昧望着她双眼。
她道“你是爱着圣主的吧。那个已经懒散的、可悲的、走向自我灭亡却也不并不是完全没有人味的圣主。可能是爱情或者别的感情,可能是心疼,可能是你看透了她本来的面貌。”
怯昧嘴唇紧抿。
“我想她或许根本无法爱别人,更不可能回应你。但至少,她的回忆里有许许多多关于你的碎片。至少,你是真正改变了她的人。是否也是你存在的这段时间,让她更看清了自我,更主动地选择去灭亡自我”
“而这份神力,既不是枷锁,也不是惩罚,而是一点点希望。本来对自己的力量彻底厌恶的她,或许想起了你那些天真的期许,想到了你的那些愿望。于是本该带着这份力量一同消亡的她,却将这份力量交给了你。”
俞星城抬起眼来,眼底露出几分笑意“我想她一定在想如果她做不到,那就让你试试呢。哪怕她心里不认为你能与其他神有什么区别,却忍不住想如果是他呢如果是那个经历过人间诸多苦难,经历过战争、背叛、流离失所、病痛折磨,却还是向她许愿的怯昧,会不会能与她不一样”
怯昧颤抖起来。
她笑“或许圣主的改变,便是对你的爱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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