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舟舒舒服服地窝进座椅里, 偏着头看舒予期“你们物理所天体物理方向的刘方平处长精明能干,如果你真的只有那种数学水平, 她又怎么可能不起疑心。”
“而且我听见她在邓处面前夸你好几次,说你小小年纪做事沉稳, 心思也细, 吩咐下去的任务一次都没出过纰漏,她想要多多栽培你。”
少女回忆着那位雷厉风行的女处长的话, 半眯着星眸看他。
半个月不见,她的头发似乎长长了些, 扎得低低的一束马尾辫垂到肩膀上,刚好到锁骨的位置, 黑发雪肤的对比如此鲜明又动人心魄。
舒予期瞳孔微缩,几乎是有些狼狈地别开了脸。
飞机已经进入巡航状态, 乘务组开始加热餐食,很快有食物的香气飘散开来。
头等舱很安静,不远处坐着一位带孩子的女士, 穿着相当简单的长袖连帽卫衣和牛仔裤, 长发扎成了很有元气的丸子头, 摘下黑色口罩的侧脸看上去相当年轻。
她身旁坐了个金发碧眼的小男孩, 看上去七八岁的样子, 脸颊上挂着两团肉,兴致盎然地盯着面前的屏幕, 在玩泡泡龙。
周舟窝在座位里的样子看上去毛茸茸的, 脸颊边的少许碎发柔软地飘着, 少了几分平日里的从容大气,却多了一点慵懒的可爱“而且你可能忘了,你帮过我忙,三阶偏微分方程在物理学中的运用,你帮我想了个例子。”
不过这种偏门到了一定程度的知识点的确非常难以想出例子,根据情境出题的难度又要远远大于自己做题。
所以,当时她拜托李天玉之后,心里其实也没报太大希望。
对方却分外认真地听完了她的要求,随后郑重地说“我会尽力”,然后便在第三天上午专程给她送来了自己的思路。
时隔多年,周舟还记得那张纸。
那是科学院内部专用的草稿纸,那时候全国各单位都有这样的纸,为了节约成本,纸张做得很薄,稍有不慎,笔尖就会把纸给划破。
不过看起来还是相当霸气的。
抬头处用鲜红的三号大字印着“国家科学院物理所”,随后是一道细细的红线,下面便全是钢笔写出的歪歪扭扭的字迹。
歪歪扭扭,偏偏又密密麻麻,看上去像小学生的手笔。
舒予期说“我,”
周舟已经做好舒予期要抵赖的准备。
毕竟这个思路也不是她看着他想出来的,他可以推脱说是其他同志帮了忙。
如果对方坚持,她也不打算追究这个事了。
然而舒予期张了张嘴,忽然相当平静地说“很抱歉,关于学历的事,我的确骗了你。如果不是这样,凭借我们两家现在的关系,和你父母的态度,我很难找到和你私下交往的机会。”
“”
周舟的心脏莫名漏跳一拍,方才还显得游刃有余的慵懒面容上清晰地浮现出错愕。
男人的神色很郑重,像极了那时轻声承诺“我会尽力”的模样。
她知道这个问题其实相当棘手,而且就算帮了她这个忙,对他而言也没有什么实际的好处,反而会耗费不少时间精力。
但是她偏偏说出了口,而他也确确实实去做了。
周舟忽然觉得有些渴,忙掩饰性地拿起透明杯子喝了口水“是啊,不然我也不会认出你。”
舒予期只是定定地望着她,眸色深沉,似乎想看进她的灵魂深处。
那样沉的目光,含着无数种难以宣泄的复杂情感似的,忽然就让她有点畏惧。
她干巴巴地“你说的没错,如果我们就这样错过,的确很可惜。其实我一直想找回其他人,最好是还能一起合作,为共同的目标奋斗。”
“舒予期你看,我现在只是高中生,虽然有些竞赛题是有点意思,思路和我们那时候完全不一样,但参加属于高中生的竞赛,总觉得像在欺负小孩子,如果能直接回科学院就好了。”
周舟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其实她知道,舒予期想听的不是这些。
其实她想说的,也并不是这些。
周舟黑白分明的漂亮眸子里,透出了些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可怜兮兮的哀求神色。
舒予期立刻就心软了。
他放柔了目光,没有再逼她,而是像过去那样揉了揉她的发顶,轻轻应了“嗯。”
男人的手很大,手指很长,干燥的掌心压在她软软的发上,滚烫的温度几乎像闪电般劈进了她的心里。
舒予期的目光下移“我帮你看看演讲稿吧。”
其实这份讲稿已经先后经过苏博一、周望安、沈腾的修改,她并不觉得还会有什么大问题。
但处在这样暧昧不明的气氛下,周舟发现自己很难拒绝男人的任何要求,于是便递了给他“其实,”
其实我都快背完了。
如果你改了,我还得重新背。
她犹豫着,忽然便看见空姐幽灵般出现在眼前,躬身抽出了前排座位下的两份菜单,笑意盈盈地递过来“两位,请点餐。”
周舟“”
舒予期“”
空姐为什么好像打断了什么。
两人面色古怪地接过菜单,满脑子乱乱的发热的东西瞬间变成了
头盘
腌大虾和椰蓉酥皮蛋白奶油卷
沙律
主菜四选一
1慢煮羊扒
2香草酱胡瓜扁意粉
3锅煎鸡肉佐杏干
4小炒黄牛肉佐新鲜时蔬
美味汤二选一
1忌廉蘑菇汤
2人参枸杞乌鸡汤
甜点
周舟随便点了主菜和汤,就听见舒予期淡淡地点了自己那份“小炒黄牛肉,忌廉汤。”
周舟“”
空姐已经一一记下,微笑着火速逃离现场。
每次过来都有一种明显的打断了什么好事的感觉,她也很尴尬啊
舒予期已经拿过那份讲稿,一目十行地看“写得不错。”
他的语气很淡,周舟老实点头“我学长、我爸、还有老板都看过了。”
也不知是不是眼花,她清楚看到,自己这么解释了以后,男人非但没变开心,反而恶狠狠地磨了磨牙似的。
周舟“”
舒予期转了话题,摩挲着手中纸页“这次千人大会,不出意料,邓三、文以声、刘方平他们都会出席,如果你想,我可以让人安排你们一起吃晚饭。”
他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从侧面看去的面部轮廓更是英挺深刻,像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但不说成名已久,早已成为学界泰斗的邓三和刘方平,单单说顶着“最年轻院士”的耀眼光环的文以声,哪一个会是普通人想见便能见上的。
周舟想起她刚到周家时,曾经不顾一切地对林婉儿说要去科学院找过去的领导和同事。
林婉儿自然是认为她看小说看得走火入魔,但见她一时难以平静,也只好正儿八经地考虑了这件事情。
她说,去科学院不是不行,但要见到里面的人,尤其是院士这种级别的,会很费一番功夫。
凭周家和林家的势力都会觉得难办的事情,舒予期却如此轻而易举地摆到了她面前。
周舟知道,要安排这件事并不简单。
就算是舒家,要促成这件事,要让那么多学界泰斗一个不落地陪她这样一个查无此人的高中生吃饭,也同样不啻于天方夜谭。
但她知道,再难的事,只要她点了头,他都会尽力去做。
其实谁都没有承诺过什么,但她莫名地,就是知道。
“”
周舟摇了摇头,目光清澈“其实我这次回去,能看到他们,能在他们面前讲话,就已经很心满意足了。”
“刚来到这个年代,我满脑子都想着怎么才能重新与他们共事,但过了这么久,我已经想明白了这五十多年的时光,于我是弹指一瞬,但对于他们,却是实实在在无法抹去的人生经历。我穿越前是二十四岁,现在依然是二十四岁的思维,但他们都已经七八十岁,从原本的兄长、同辈,变成了爷爷奶奶辈。”
“处在不同年龄阶段的人,人生阅历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不同,心态也不同如今我在他们面前,就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晚辈,要想再回到过去那种与他们平辈论交的下属、同事的心态里,其实早已不可能了。”
“至于他们看见我以后,会不会觉得我很熟悉,会不会想起我”
周舟别开了眼,望向左边舷窗外,柔软缱绻的轻云,叹了一声“五十五年了。就让一切都顺其自然吧,我已经不想强求什么了。”
其实先前写演讲稿的时候,她不是没想过要拐弯抹角地提上一些过去的事,但不论怎么说,都无法做到毫无痕迹。
她想了又想,最后还是摔了笔。
不是她的文字水平不够,而是这样的人生经历本就太过离奇。硬要写上,只会让人感到牵强。
一如她此时尴尬的身份。
舒予期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骨节很大,掌心干燥而温暖,那样满满地握着她,小心翼翼地,像守护着什么极重要极脆弱的事物。
周舟转头看他。
舒予期依然是郑重的模样,他在她面前,好像一直都极少露出那种吓人的冷厉气势,不管是文华后苑的惊鸿初见,还是图书馆里嬉笑玩闹的做题讲题。
舒予期攥着她的手,五指缓慢而不容拒绝地,入侵了她的指缝“我在。”
十指相扣。
周舟有些惊惶地看着他,朦胧间只觉什么东西似乎要破土而出就听他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换作是我,也没办法做的像你一样。”
他真的以为自己在哄三岁小孩吗。
周舟垂下眼睫,视线落在两人紧紧交握着的手上。
那里正阵阵传来完全不属于自己的陌生温度,有些过分炽热了。
除了刚来的那一个月有些不适应,“李天玉”很快便成了整个物理所最耀眼的人物。
能让刘方平处长都交口称赞的人,又怎么可能是什么简单的人。
谁都知道,这位雷厉风行的女处长平时对待年轻人总有些过分严苛,虽然本意也只是希望他们能尽快成长独当一面,但总有些操之过急,措辞时常有些狠了,常常把人活活骂哭。
这样的人,居然会在与自己平级的同事面前,用得意的口气夸李天玉。
如果不是周舟亲眼看到,她想必也是不信的。
舒予期忽然低低笑了,松开了她的手“你怎么怕成这样。”
那样灼热的温度,拥有的时候尚且不觉有异,骤然抽离,却让她觉得心脏都仿佛塌下一块
周舟猛然抬头,却见男人正从空姐手上接过餐盘,为她放下面前的小桌板。
他忽然这样动起来,转来转去摆这摆那的,优越的身形比只显得更好看,从肩膀到胳膊都充满着饱满的力量感。
就连空气里好像都泛起了一点若有似无的,独属于他的气息。
周舟望着舒予期唇角掩不住的一点笑意,还有刚刚那句似笑非笑的“怎么怕成这样”,忽然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表现实在很丢脸。
她到底在怕什么啊
这有什么好怕的。
不就是,他掉马了,而且还很,很关心自己呗。
看这人现在笑得好像叼住了兔子的狐狸,真是可恨。
周舟咬牙,恶狠狠地“舒予期”
舒予期已经帮她摆好了餐盘,正从空姐手中接过自己那份。
他手上动作没停,只是挑高了一边眉毛,有点疑惑的样子。
周舟飞快地“你刚刚好帅”
哐当。
是银质餐具砸在地上的声音。
舒予期几乎是狼狈地别开了脸,作势去捡地上的东西,却久久都没有直起身来。
无辜的空姐我造了什么孽,要吃下这种狗粮。
周舟当然没有忽略男人变红了的耳朵。
ko。
她得意地想。
看你还敢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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