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长老面红耳赤, 顾浮游义愤填膺。两人怒目互视,气氛剑拔弩张。
季朝令放下茶盏, 一声:“好了。”似一股春风, 携来春雨,浇熄业火。
二长老长吁一口浊气, 沉声道:“掌门,此女口出狂言,辱没师长,岂能轻饶。”
季朝令笑道:“长老,你也说了她不过是个无知丫头, 自然有许多不得体之处, 岂可与她较真,身为长辈,教导应当, 宽容也应当。”
季朝令又向书案前站立的柳归真四人说道:“关于饮雪斋一事,门中却无规定,若要以此为由来处罚, 难以服众, 只不过修仙之人终究以修行为主,不宜踏足酒色喧闹之地, 本座就罚你们抄录一遍《净念真经》,凝神定心,静思己过,可服气?”
顾怀忧, 柳归真,思渺三人拜道:“弟子自当遵从。”
季朝令看向顾浮游,将她神色打量一眼,缓缓说道:“顾浮游,你言行失格,不敬尊长,抄录真经外,还要罚你跪祠堂十二个时辰,你可服气?”
顾浮游不应。思渺在一侧撞了撞她胳膊,顾浮游闷声道:“弟子认罚就是了。”
这处罚不痛不痒,甚至算不得处罚。季夕言略有不满:“掌门,这处罚也太……”
季朝令道:“掌门一言既出,岂有更改之理。”
“可……”
季朝令伸手示意他不必再说:“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各位请回罢,本座还有其他要事处理。”
众人只得告退,出了书房。
季夕言和二长老并肩走在前方,季夕言叹道:“掌门行事仁善太过,如此温和,怎能立威,长此以往,如何震慑门众。”
二长老冷眼看着走出来的顾万鹏,长袖一摆,双手背在身后,冷哼一声道:“什么仁善,我看是软懦!”径直走了。
季夕言别过顾万鹏,也匆匆跟了上去。
二长老话中另有所指,无非是想说季朝令轻纵了顾浮游等人,是因为顾忌顾万鹏。
顾万鹏怎不明白,此次给季朝令添了许多麻烦,他也过意不去,低声呵斥一旁的顾浮游道:“你也太不知分寸了。”
顾浮游性子乖僻执拗,又正值气头上,倘若顺着她说话倒好,若是与她反着来,她是决计不低头的:“我那些话说错了吗。”
顾万鹏道:“这是说没说错的问题吗,你就跟师傅这样说话的!”
顾浮游梗着脖子,硬是要与父亲叫板:“是他自己先说出没有德行的话,凭什么我还要尊重他!”
“凭他是你师傅,是你长辈,该有的礼数要有,就算他说错了,也不该你张口骂他,否则你有理也是无理。你自己是骂的痛快了,还不是要别人给你收拾烂摊子!”
父女俩是同样冲动的脾气,虽然顾万鹏浸淫/人情世故多年,早没了年少时的狂躁,如今沉稳端凝,俨然是一城之主的风范,但在这教儿育女上总是差些火候,把控不住脾气,好歹两个儿子省心,唯独他这女儿……
“我看你将家里学的一点规矩全忘了。”顾万鹏又指着顾怀忧训道:“你当哥哥的也不知道管管她!”
顾怀忧好言道:“爹,你别生气,阿蛮平时不这样的。”
顾万鹏越说越气:“她什么德行我不清楚吗!刚入山门就挑起事端,又使手段将师姐召来定契,让师姐违背门规进入仙落,让清修的同门入饮雪斋,你自己胡闹不够,还想让别人跟你一样!”
“本来以为你来玄妙门之后能收收性子,你说说你学了什么,一点长进都没有,倒不如在家里呆着。”
顾浮游本来又气又怨,顾万鹏这最后一句话直接踩在她尾巴上,让她炸了毛,用了全身力气吼道:“我本来就不想来,还不是你硬逼着我来的,现在你倒又说我该在家里呆着了!”
一吼完,双眼就红了。
顾怀忧拉住她:“阿蛮,不要这样跟爹说话。”
顾浮游甩开他的胳膊,一点委屈膨胀,盈满整个身躯,眼泪直掉:“明明是二长老出口侮辱竹姐姐在先,我哪里说错了,我没说错凭什么是我不对,我就要这么说!以后都这么说!”
“召唤钟师姐的阵法我是自己改动了,因为他们都想戏弄我,看我笑话!钟师姐是我自己凭本事召唤出来的,又凭什么不能定契!”
“我进仙落,掉入内层,九死一生,你一点也不问,开口就是责备。反正我做什么都是错,就是不合你的心意。”
顾浮游直抽泣,手背抹着眼角的泪,将眼眶揉的通红,这眼泪也止不住。指着顾怀忧,哭着说话断断续续:“你要,他管我,他是我哥,又不是我爹,我是你女儿,又,不是他女儿,你自己,都,不管,谁替你管!”
“阿蛮……”
到后来情绪失控,不能自已。“你从来都不关心我!”这一句已是泣不成声。
顾浮游掉头就走,一转身发现钟靡初从另一条路过来,就站在不远处,想必她也是要到祠堂去罚跪。
顾浮游双眼红通通的,哭的鼻子也发红,不想理人,直往祠堂去了,她一路走一路将耳朵上的坠子取下来,下狠劲扔进了路旁的草丛里。
钟靡初走过来,向众人见了礼,也往祠堂去了,路过顾浮游先前走过的地方时,目光挪到那草丛中,走了过去,默默的将那坠子拾了起来,包在帕子里。
顾浮游直走到祠堂石阙,迎面一女子走来,云霓衣裳,髻如乌云,眉似春山,眼比辰星,缓步而来。
顾浮游没见过她,也认出她是云染玄尊了,让到一旁行礼:“弟子见过玄尊。”
云染神色冷淡,直直走过。
恰好钟靡初也到了,与云染也打了个照面。
钟靡初怔了一下,退到一旁行礼,低低的叫了一声:“云染玄尊。”
云染也似没看见,走远了。
顾浮游二人进了祠堂,早有弟子持了戒令牌等候二人,两人一到,弟子便带她们在师祖金像前跪好,上了戒令牌,退了出去。
祠堂烛火长明,香烟长燃,空荡荡寂无人声。
顾浮游先前遇到云染,心里的委屈和难过给打了岔,就消去了一半,她又不愿在别人跟前哭哭啼啼,顾万鹏也不在跟前,她便索性不去想那些伤心事。
顾浮游先将自己身上戒令牌解了,该跪为坐,又将钟靡初身上戒令牌解了。
钟靡初仍是端正跪着,只是见顾浮游手抹着脸上泪痕,伸手从袖口里取出那帕子,说道:“还你。”
顾浮游接过,打开一看,是那耳坠子,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情绪又涌了上来,她咬着下唇,将眼泪憋在眼眶里。
钟靡初道:“擦擦罢。”
顾浮游也不推拒,将那帕子展开,往脸上一覆,遮住了整张脸,不去看钟靡初。
好半晌,顾浮游方声音嘶哑的问道:“钟师姐,你是不是也觉得饮雪斋那地方不好啊?”
“要是你觉得不好的话,昨晚将你召唤到那里的事我跟你道歉,我发誓,以后绝对不会再让你踏进那里一步。”
钟靡初道:“不关你的事,若我想走,你留不住。”
顾浮游将手帕拿了下来,看向她。发现原来钟靡初正朝自己这边看,好似在看她肩上,一对上她的目光后,钟靡初便匆匆回过头去,手上理了理自己的裙摆。
“我……”出了一声,沉默了很长时间,钟靡初才继续说道:“饮雪斋是什么样的地方我不清楚,只是以前听到门人提起勾栏、青楼一内的词句,去问老师,老师都是闻之色变,避而不谈,只说那里是妖窟魔穴,不得靠近,更不让提,我极少下山,并未去过那些地方,因此也不甚明白。”
顾浮游听她这样说,神色有些失落,以为她心里也是认为那里就是‘妖窟魔穴’。
却又听钟靡初道:“饮雪斋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你跟我说说罢。”
顾浮游眼神一下子又亮了起来,她连忙道:“你老师说的也不全对,虽然有些地方是妖窟魔穴,但饮雪斋不一样……”
她手拖着蒲团,直拖到钟靡初跪着的蒲团边一步远才放下,坐了下来。
“我跟你说……”
原来饮雪斋在上一辈也只是个普通的声色场所。管事的嬷嬷是个心善之人,因出了一桩姑娘被虐/待至死的惨事,生了解散饮雪斋的心思。
可一来饮雪斋散了后,那些姑娘无家可归,又没有营生的手段;二来,就算她们这里散了,也还是有别的姑娘被卖,受苦,不过是换一家罢了,更又可能自己手中这些姑娘放走后,再被强人捉去卖了,倒枉费她的一番心思。
最后让愿走的走了,不愿走的仍旧留下,让她们学诗词,学音律,渐渐的卖艺不卖身,嬷嬷手中余钱尽可能去多买被人牙子贩卖的姑娘。
竹若便是她买来的。嬷嬷离世后,竹若接手了饮雪斋。饮雪斋倒是因为别具一格,生意越发好了,竹若手中灵石一多,连白鹿城的奴隶也能买。
可就算是打着卖艺不卖身的旗号,有的人不买账,偏要春风一度,那些强权强势的人她们哪里惹得起,竹若也只能忍气吞声,安排姑娘伺候罢了。
因此说这饮雪斋多是苦命的,身不由己之人。
钟靡初听罢,说道:“如此说来,竹姑娘和那位嬷嬷都是可敬之人。”
顾浮游听了她这话,更是欢喜,一展身子躺在了地上,心上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对啊。”
跟钟靡初说了一会儿话,顾浮游那些郁闷也渐渐散了,她笑道:“钟师姐,你以后要是有什么不懂的词就来问我罢,我跟你解释。你那些个老师,就会欺负你不下山,给你瞎解释。”
“好。”
顾浮游又想起先前在祠堂前遇见云染的事,不禁好奇问道:“钟师姐,云染玄尊不是你娘亲么,你方才为什么唤她云染玄尊啊?”
钟靡初的手忽然一紧,半晌答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有些难以相信。
“我不知道……”这一声更为艰涩。
顾浮游一下福至心灵,忽然想通了。
钟靡初这个不知道并不是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叫自己娘亲名号,而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娘亲不准她直呼她为娘亲!
她一下子通透了,心里其他疑惑纷至沓来,已然自己想象了多种可能,但不论哪一种可能,顾浮游都觉得钟靡初与自己同病相怜。
顾浮游又产生一种惺惺相惜之感,她望着祠堂屋顶,问道:“钟师姐,你说天底下怎么都是这样的父母?”
先前顾万鹏和顾浮游的对话,钟靡初听了一半,她知顾浮游说出此话来已有埋怨顾万鹏之意,因此说道:“天底下无不是的父母。”
顾浮游一下坐起来,说道:“怎‘无不是’,他若生我,就该养我,既然养我,便要爱我。既做不到,就有的‘是’!”
钟靡初皱了皱眉,对顾浮游这歪理邪说不能认同。“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怎么你说的好似他们欠了我们什么?他们不欠我们什么,倒是我们欠了他们生养之恩。”
“他们要生我,我有的选吗,我选不了啊。”顾浮游失落道:“倘若我有的选,我有的选,我……我宁愿她不生我。”
顾浮游垂着头,良久,喃喃道:“我要他的关怀又有什么错,他是我爹,是我这世间至亲之人,若连他都不爱我,世间更有何人爱我。”
顾浮游的话很片面,但钟靡初听在耳中却浑身一震,被最后一句说中了心事,她捂着心口,脸色发白,那里像是被针扎了一下,难受至极,她急欲摆脱这陌生的感受,因而出口驳斥,说顾浮游:“痴妄!”
顾浮游没得到理想中的回应,满心失望,将嘴一抿,回敬道:“迂腐!”
“你,不可理喻……”
“你才不可理喻!”
顾浮游气的慌,将蒲团又拖回了原来的地方,犹嫌离钟靡初不够远,又走了两步,才放下蒲团,背对着钟靡初躺下,再不跟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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