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靡初带着面具。那手也不过是虚虚的掩在钟靡初跟前。顾浮游只道自地府归来, 什么都没有了,无牵无挂, 不要命, 也不要脸,再无什么可惧怕的。那些人为名, 为利,为情,阻碍太多,终究输她一筹。无人是她对手。
谁知呢,还有一个钟靡初。
顾浮游苦笑呻/吟, 她是嘴欠, 明知不妥,还是忍不住要逗弄她这一下,谁知她顺口就叫了出来。顾浮游道:“你好歹是龙王啊。”
怎么就一点架子都没有, 当年将钟靡初定契,唤她一声“南烛君”,她要生气的, 那是束缚。如今这声“主人”, 何尝不是束缚,贬低了身份, 怎的张口就来。
钟靡初握着她的手腕,将手拿了下来:“你若想我这样叫你,我愿意这样叫你。”
“你知不知……”
“只有奴隶这样叫?”两人落后了左韶德一大截,落在了斋先生的龟壳上。这气氛太诡异, 斋先生六感敏锐,和那猿形灵兽退避龟缩于龟壳一角,将当中位置让给两人。
钟靡初道:“你当初将我定契。平白遭人限制,成了他人附庸,我是不悦的,但我不曾恨过你。”
顾浮游笑道:“那是你德行好。”
“不是,阿蛮,是因为这契约带给我的欢乐远远多过不悦。”
钟靡初的手指是凉的,触在顾浮游手心。顾浮游却觉得发烫。
“阿蛮,百年前我不恨你,如今更不会恨你。”
顾浮游抽回手,背过身去,呼吸已然不稳。
钟靡初声音低沉,犹如叹息:“阿蛮,我说多少遍,你都不信我。”
“我信你。我,信你……”
一行人回了万通城,到了城主府。这城主府富丽华贵,堪比离恨天。斋先生在后直叹:“不愧是寸土寸金的万通城,啧啧,简直是肥的流油。”
左韶德将顾浮游迎进迎客的大堂,钟靡初和斋先生因其“奴隶”的身份,只能在外候着。
那大堂正中悬了一幅画。顾浮游多看了两眼,别人挂画,风雅些无非是石雪山林闲云野鹤,威严些便是盘龙卧虎仗剑开弓。左韶德倒好,挂了一副五洲四海的地图。
左韶德见她望着那画,笑了一声,问道:“前辈也爱这画?”
顾浮游妩媚一笑,说道:“谁不爱这画呢?”
“这是晚辈拙笔,画来解闷,家中小儿为博我欢喜,特意裱了,为我悬在此处,倒是让前辈见笑了。若前辈喜欢,便送给前辈。”
顾浮游笑而未答。她倒有些摸不清左韶德的意思了。是谨慎,不愿将自己意图高位的野心表露的太明显,因而扯开话题,还是欲擒故纵,让她来先表态。
左韶德道:“也当是对前辈帮万通城收服了那害人的畜牲的一点答谢。”
顾浮游道:“说起那只灵兽,本座瞧着合眼缘,想收为坐骑,如今已将它驯服,若左城主要感谢,不如就放了这只灵兽予我。”
两人一直站着说话。左韶德手缓缓落在扶手上,微微笑着,叫人看不透他。但顾浮游直觉得左韶德是在打量她,打量她到万通城的真实意图为何,是真如所言不经意,还是另有所图。
顾浮游也不怕他打量,静静等他回复。半晌,左韶德歉声道:“晚辈不能即刻给出答复。这畜生先前害了不少人命,我须得先给手底下人一个交代,烦前辈等候一段时日。”
“无妨。”
“这段时日,前辈在府上小住,若有所需,尽管吩咐。”
左韶德待她的态度不冷不热,似乎只是出于对前辈高人的客套,未交谈几句,便以有要事处理为由离开了。
仆人带着顾浮游三人前去客苑安置。路上斋先生偷偷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顾浮游道:“他待我不是很热络,方才急匆匆出去,怕是去处理他灵兽被杀一事罢。”想起他的灵兽被钟靡初暗地里宰了,她便觉得痛快,又觉得不够。当初左韶德暗地里放了一箭,留在钟靡初身上的创伤永远都无法痊愈。原本心口该是钟靡初身上最坚硬的地方,如今却成了罩门。
“说不定是欲擒故纵。”斋先生笑道:“青鸾族最尊贵的一支,想要复位,却无人手的青鸾;身份微妙,修为高深,游历在南洲的青鸾。他若真有异心,便知道与你各取所需。”
斋先生将折扇打着手心,问道:“你试探的如何?”
顾浮游笑道:“暧昧不清。”
关于左韶德对左岳之直呼其名,悬挂在大堂的《五洲四海图》这两件事,或许是左韶德因不甘在左岳之之下,意取宗主之位,甚至欲取天下;也或许是他一向这般称呼侄儿,叔侄亲厚,不分尊卑,《五洲四海图》只是他儿孙为讨他欢心装裱,他感念他们孝心,这才悬挂大堂。
左韶德是否真有夺虚灵宗宗主之位的野心,倒也不能十分之确定。
斋先生道:“关于如何处理那灵兽,他怎么说?”
顾浮游道:“他要隔几天给我答复,言词含糊,对我戒备的很。”
斋先生笑道:“你说他为人谨慎,有戒备才正常。不必急,且看他日后如何答复你。”
一行人去客苑,中途路过一处类似于天坛的地方,只听得上面有呼喝之声,即便有防御用的阵法,也能看到里边暴闪的灵光。顾浮游伫足,站在石阶下向上望,问那仆人:“上面是什么地方?”
那仆人恭敬答道:“大人,是斗武场,府中修士较量比试的地方。大人可要上去瞧瞧?”
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倒是想去看看左韶德手中势力到底几何,但一想到她是一只青鸾,当不屑于去到人群中观赏人族修士比斗,是以站在那里没有说话。
台阶上缓步走下来一名女子,鹅黄衣裙,愁眉轻蹙难展,见到众人,神情淡漠,施了一礼,便即离去。
顾浮游有些奇怪,思索片刻,原是这仆人对那女人的态度微妙。那鹅黄衣裙的女人看穿着,当是有身份的人,可在这仆人眼里不见丝毫敬意。
顾浮游问道:“那人是谁?”
仆人答曰:“那位是府中二少爷的妾侍萧氏。”
萧氏?南洲这地界姓氏为萧的可没有几家。顾浮游又看了那远远离去的女子一眼,总觉得熟悉。仆人将三人带入客苑,安置妥当,便被顾浮游遣退。
顾浮游倚在门边,思索着,总是想不起来。钟靡初问道:“怎么了?”
顾浮游道:“我觉得那女子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钟靡初道:“你应该没见过她,但见过她爹与姑姑。”
“嗯?”听钟靡初这话的意思,似乎是认得那姑娘,还认得那姑娘的亲人。知道她也见过,必然是她们一起见的,或是她们都认识的。
那这人就该是七百年前结识的,钟靡初还记得这么清楚,总不会是记性好的缘故,应当是七百年间有往来。顾浮游不禁生了好奇,到底是什么人。
钟靡初并不卖关子,她直言道:“萧家兄妹,萧中庭和萧鸢。”
顾浮游回想这两个名字,挺熟悉,但不能将人脸与名字对在一起,毕竟时间过的太久了。钟靡初提醒她道:“当年仙落外,遭受左天朗欺/凌的那对兄妹。”
如此一说。顾浮游有了印象,像是那层窗户纸被捅破,豁然开朗:“哦,是他。”
当年萧家兄妹入仙落历练,时运不济,遇上了左天朗。地藏爆炸时,左天朗抓了萧鸢做盾牌,以至于萧鸢金丹破碎。萧中庭为妹妹讨回公道,反倒给左天朗属下打的衣不蔽体。
后来从玄妙门逃亡,钟靡初受伤,缺一味药材,他们去萧城中寻,多亏了萧中庭解围,才未被左家修士发现。
那鹅黄衣衫的姑娘长的像她姑姑。
“你说那姑娘是萧中庭女儿?”顾浮游皱眉道:“我记得他曾经也是个铁骨铮铮的男儿郎,敢与左家叫板,怎的现在倒是将女儿嫁入这虎狼窝。”
若是做妻,若是两情相悦,便算了,却是个妾侍。现今这修炼界道侣多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但也不乏权贵之人三妻四妾,左家尤甚。说好听些是妾侍,不好听些便是玩物,亦或是生儿育女的工具。
钟靡初叹道:“身不由己罢了。当年整个南洲落入左家手中,左家风头正盛,要将平日里不安分,生了异心的世家城池寻出一两个,杀鸡儆猴。为着当年萧中庭在仙落外顶撞辱骂左家一事,萧城免不了风波。”
“萧城斗不过左家,要么灭族,要么委曲求全。”
顾浮游几乎能想到,逍遥城和玄妙门都毁了,萧城那个小城对于左家来说,便如一只蚂蚁,让它生让它死,都在一念之间:“所以萧家选择委屈求全?”
钟靡初说道:“左家提出的要求,萧家都答应了。”
顾浮游生了同病相怜之感,问道:“有哪些条件?”
钟靡初望了她一眼,缓缓说道:“萧中庭受左天朗胯/下之辱。萧鸢入左家为妾。”
顾浮游扶着门框,将那金丝楠木生生捏碎。钟靡初道:“阿蛮……”
“你继续说,为何萧中庭的女儿也到了左家为妾?”
“萧中庭甘愿受辱,却不愿将萧鸢送入左家。萧鸢愿为家族献身,萧中庭不肯,甚至不惜与左家死战。”
用女人来换和平,除非我萧家死的没一个男人!这是萧中庭原话,不愿苟且偷生,践踏着亲妹的骨血活下去。
“萧鸢最后自刎了。”
顾浮游一怔,忽然就想到了顾双卿,想到了顾怀忧,眼眶发红,脸色阴冷了下去。她笑道:“我若是哥哥,若将妹妹送出去,能换得一家平安,我要如此做。不这样做的人,都是傻子。”
“阿蛮,他们不是傻子,若换做是你,你也不会这样做。”
顾浮游并不答她这句话,只是沉默许久后,轻声问道:“后来呢?”
“左家不肯放过,要拿萧中庭女儿做补。他女儿怕爹依旧不允,趁她爹不备,自己到了左家。”
顾浮游微微惊愕,心道:“好坚韧的姑娘。”又问起钟靡初:“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事?”
钟靡初轻轻道:“我还知道许多事,你要听么?”
钟靡初还带着面具,只能看到一双眼睛,光芒黯淡,让她双目深邃。顾浮游道:“以后罢……”
说着便向外叫:“斋先生,斋先生!”
她不能与钟靡初独处,太危险了。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很少以师姐的视角来写,所以让你们觉得钟师姐又骚又撩。
我要为师姐辩驳一下。
钟师姐很认真的在对顾浮游说每句话。
钟师姐说“人生无常,我是定数”这是承诺。师姐不会违约,顾浮游不信,师姐说不曾嫌弃你,不恨你,以后也不会厌恶你,都不信,师姐就只能一点点默默的做给她看。顾浮游对师姐态度暧昧不清,师姐只能一点点试探。
说自己有女儿,看顾浮游的神情,说碰龙角的意义,看顾浮游的反应。我愿意将内丹给你(将命给你),为了让顾浮游炼剑,暗地里去猎了别的灵兽内丹。
师姐是龙王,曾经也不愿意受人牵制,被人定契,现在被当作奴隶,愿意主动唤她主人,是要告诉顾浮游她不介意这件事,想要开解她的愧疚。
她不想顾浮游无牵无挂一股脑往仇恨里扎,给她温暖,给她安全感,想让她快乐,想让她跟以前一样鲜活。
不是撩骚,是含蓄的表白,是守护啊。(骚还是评论区的各位神仙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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