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未作应答。顾浮游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她预感到这人并非是从幼时便身陷囹圄, 应当有自己的名姓。
果然,那人沉默半晌后回道:“封岁。”直盯着顾浮游, 像是要看到她眼眸深处:“你到底是什么人?”
顾浮游道:“你可答应我了?”
封岁皱着一双浓眉。顾浮游笑道:“你毋须现在回答我, 你有一段时间好好考虑。”
封岁有许多话想问她,这月夜里突然降临的一只青鸾太妖异了, 说话也奇怪,一切仿佛幻梦。还未待他说些什么,顾浮游吊足了胃口,已自顾离去,他只能站在牢笼边怔然望着她翩然的背影渐隐夜色中。
顾浮游回了住处, 宽衣歇了, 她不似钟靡初爱冥想,一边歇息还要一边修炼,如今换了身体, 她更爱保持以前的习惯,进食,入睡。
一觉醒来, 太阳光芒从窗格中射/进殿内, 她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怔。钟靡初撩帘子进来,望见床上的人青丝散乱, 穿着象牙白的中衣,神情懵然,似醒未醒,虽是不一样的脸, 却恍惚让她看到了以前的顾浮游,她脚步一顿,愣在原地。
顾浮游抱着被子坐着,懒懒的看了一眼钟靡初,又躺了回去,把被子一拉,将整个人都埋在了被子里。
钟靡初走过去,坐到床边,手按在被子隆起的地方耸了耸:“你做什么?”略带笑意,语气轻柔。
“赖床。”
“左圆融要见你。”
被子里静了一会儿,长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顾浮游面色不虞,爬起来穿衣梳妆,收拾妥当,走出门去。钟靡初跟在她身后。顾浮游走出两步,又退回了门边,看着守在门边的侍卫。
廿三见顾浮游退回来,心中无比紧张,半跪在地,唤道:“大……大人……”
顾浮游回头看钟靡初。钟靡初道:“今早过来的。”
顾浮游打量了廿三两眼,说道:“抬起头来。”
廿三身子一抖,抬头这一个动作做的十分艰难,好似头顶压着千斤巨石,却在一接触顾浮游目光时,迅速低头,快捷无伦。
顾浮游见她脖子上都浸出了冷汗,说道:“不敢抬头看我,我有这么可怕,能吃了你?”
廿三道:“……”话也不敢与她说。
钟靡初轻声道:“莫为难她。”
顾浮游这才与钟靡初一道离开,路上笑对钟靡初道:“你真要收她为徒?”
钟靡初未作声。顾浮游道:“我知道你是感慨她与你幼年境遇相似,但这丫头性子也太软了,畏畏缩缩,容易吃亏,你这样的人,既然做了她师父,肯定打算负责到底,将来怕是少不了给她收拾烂摊子。”
钟靡初道:“我以前,与她一样。”
顾浮游道:“哪里一样?”
钟靡初道:“性子。”
顾浮游笑出了声:“不信。”钟靡初看向她。顾浮游向她道:“龙族本性霸道凶恶,你幼时肯定是个上蹿下跳,张牙舞爪的人,被季掌门给教回来了,才有今日的钟靡初。”
钟靡初沉默良久,语气感伤:“或许罢。”
顾浮游张了张嘴,暗叹了一声,季掌门是不可多得的良师,她这么一提,倒是惹得钟靡初想起他来。
钟靡初道:“既然我能从上蹿下跳,张牙舞爪变得今日这般。或许也能教得廿三从畏畏缩缩,怯弱顺从变得上蹿下跳,张牙舞爪。”
顾浮游笑道:“那不是跟以前的我一样,更有得你头疼。”
钟靡初道:“那并不坏。”
“……”
顾浮游神情柔和,由衷说:“钟靡初,你会是个好师父。”
两人走到会堂前。斋先生靠着猿山站着吃果子,她沾着顾浮游的光,白鹿城的人对她也好吃好喝供着,她在这里依旧能怡然自得,见到她二人,招了招手。
顾浮游走过去,问道:“左圆融找我何事?”
斋先生说道:“左城主正和人商议与左韶德联盟一事。”
“这样迅速?”
斋先生揶揄道:“你的功劳,九天玄女。但也别高兴的太早,按理说左圆融这种人,耳根子软,左右摇摆,城中难保没有清醒的人,指不定两三句一劝,就给劝回转过去了。”
顾浮游正自沉吟。会堂里走出一行人,一个个衣着光鲜,头一个青年人剑眉深蹙,眉间被挤出一道深沟来,脸上带着怒气,路过他们三人身旁时,这青年人一眼横来,冷哼了一声,低骂:“祸水。”
一径走了。身后跟着一人伸手叫:“大哥,大哥。”模样与那青年几分相似,走到顾浮游身旁,神色有些怪异,别扭的行了一礼:“前辈。”追那青年而去。
其后一行人神色各异,但见到顾浮游,客客气气,其中便有左怡。顾浮游叫道:“左修士。”
左怡走来:“大人有何吩咐?”
“领头那两人是谁?”
“那是大公子与二公子。大公子脾气刚烈,若是有不周到之处,望大人海涵。”
顾浮游颔首。左圆融只有侍妾,并未娶妻,膝下子孙成群,虽有长子,却未将其立为少城主。待得人走完了,钟靡初随手落下一道结界,斋先生笑道:“原来那两人就是萧中庭说的左翰灵,左佩先兄弟俩。怪不得骂你祸水。”
左圆融摇摆不定,贪图享乐。这两个儿子却是雷厉风行,立场坚定,拥护左岳之。
顾浮游望着那两人离开的方向。斋先生道:“有他两人在,不会让联盟顺利进行。”
钟靡初意味深长道:“倒也不一定要联盟。”
顾浮游看她一眼,当即明白,对斋先生道:“斋先生,你去吩咐萧中庭……”在她耳边如此这般说道。
斋先生听罢笑道:“驱虎吞狼?”
顾浮游笑道:“狼?他们这些小辈在左韶德眼里根本就不够看。这是送羊入虎口。”
“好,好。我这就去。”斋先生叫一声猿山,猿山乖乖的跟在斋先生身后一道走了。
有猿山充作斋先生的护卫,顾浮游也不担心她安危,左圆融使人出来唤她进去,她便留了钟靡初在外,进了会堂。
左圆融站在会堂中央,背着双手,左右来回的走,一见顾浮游进来,立即贴了上来,叫道:“前辈。”
顾浮游侧身躲开:“城主是个大忙人呐。”
顾浮游身形轻敏,似风般捕捉不住,腰上飘带丝滑,从左圆融手上溜过。左圆融握着一缕香风,笑道:“还不是为着与我那兄弟联盟的事。”
“哦?城主这么快就下了决定?”
“原是如此。”左圆融向顾浮游走来:“只是有些顾虑。左宗主与我那兄弟都不是好相与的,虎狼之争,白鹿城若是参与其中,危险重重,而且如今这白鹿城还有我另一名侄儿左青锋坐镇,若有大动作,会惊动了他。”
顾浮游一回身,左圆融已经贴了过来。顾浮游笑他:“行非常事,哪有无风险的。左城主竟是这样没有胆量的人。”
左圆融性子虽摇摆不定,但自我认知里却并非如此,他信这为“中庸之道”,手下一干人等多是谄媚之人,便是亲子也不敢当面直言他怯弱。如今美人当前,被如此讽刺,面上有些挂不住,脸上涨红:“我主要是担心我那侄儿坏事。”
顾浮游道:“我听万通城城主说,他在闭关。”
“……是。”
顾浮游笑了一笑,道:“那两人开战了,白鹿城怎么能躲得过,你与万通城城主是亲兄弟,他若反叛,你就是站在左岳之那一边,他就算信,也会有一半疑心,推白鹿城到前线,让你们兄弟相残,表你忠心。你如何置身度外?”
“这……”
顾浮游牵着他的衣襟,左圆融亦步亦趋,随着走上台阶,走到宝座跟前。
顾浮游嗔了左圆融一眼:“那宗主之位,你就无意,他们都坐得,你坐不得?”顾浮游见左圆融将会堂修建的这般模样便明白了,这人亦是暗藏问鼎之心,只不过在他心中权利排在享乐后罢了。
左圆融为着这双手,为着这一眼,神魂颠倒,又被顾浮游的话说的心上一动。谁人不想坐拥江山与美人。他道:“可惜论手中实力,我比不过我兄弟和我那侄儿。”
顾浮游道:“谁让你与他们正面斗了。”
“前辈的意思是?”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与万通城城主联盟,他二人交手时,你保存实力。你一向与世无争,他二人最不会防备的便是你,待他二人力竭,你握有白鹿城千万奴隶,还拿不下他们?”
“……前辈所言极是!”
顾浮游从会堂出来时,外头日头正盛,顾浮游眯了眯眼,钟靡初走来,身边的燥热才去了不少。
“他如何?”
顾浮游笑道:“经不住诱惑。”
“……”
“你别瞎想。”她虽跟钟靡初说过现在做事没有底线,但若是没有做的事还要被她误会,她心底郁结。
钟靡初说道:“没有瞎想。”
“……”钟靡初反应平平,倒显得她欲盖弥彰了,心里竟是更为郁结,一口气吐不出来。
她已十分明白,时间越久,她与钟靡初相处越发握不住分寸。与她在一起,太过快乐。
她曾将眼泪与委屈诉诸在她跟前,将理想与内心在她面前袒露,同她历经生死,那一年多比她过完的小半生都要绚烂。现下在钟靡初身边,能想起自己无忧的时光,恍惚置身从前,因为钟靡初许多地方没有变,而有些地方变得比以前更好。
在她身边她能发自内心的笑,毫无掩饰。
她自己快要将自己划得边界模糊了。
一面沉溺,一面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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