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了又能如何呢?”
顾浮游趴到钟靡初腿上, 温顺乖巧。
钟靡初垂眸。在外狼毫耸立, 血眸阴冷的野兽,此刻毛发顺贴下来, 抻着身子, 伸个懒腰窝在她怀中,眯着眼,慵懒散漫。钟靡初爱怜的轻抚她的长发, “他们既然要讲理,便与他们‘讲理’。”
“讲不通的。”那种人……
“先礼后兵。”钟靡初倒不觉得真会到动干戈的地步, 李明净这人, 说不好听些是无耻, 说好听些是精明。
双方动起手来, 真将那朱厌给弄了出来,谁能得到好处?李明净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这般装腔作势,无非是想谈些条件。
眼见得顾浮游有龙族与青鸾族帮腔撑腰, 仙宗战力在下风,便只有提出顾浮游攻击北洲和东洲在先,让天底下的修士知道是她顾浮游井水先犯了河水,在道德上打压顾浮游。
三仙宗不同于虚灵宗。虚灵宗坏在了明面上, 顾浮游毁了它, 无人指责,反倒人人拍手称快。三仙宗名声尚可,属这北洲遣云宗声名最佳, 若是顾浮游无端发难,那时就是人人唾骂了。
“你若是直接与他们打起来,倒好似你恼羞成怒,坐实了他们所言的‘狂悖暴虐’,有理也无理了,败坏你的名声。”届时三洲一致排外,四宗镇压朱厌是否为真,便显得不那么重要,转移内部矛盾的最好方式——大敌当前。
顾浮游趴在钟靡初腿上,枕着自己手臂,抓住钟靡初的手,侧转身子,自下往上看她,笑着疑惑的,“嗯?”
“名声,我顾浮游还有名声?地府归来的阴魂,搅弄南洲风雨,天下不得安生。”
“暴横左家因你倾倒是事实,此是南洲之福,非是南洲之祸。”钟靡初就着她的手,扶转她的脸。顾浮游扭着脖子,脖颈发僵,姿势不舒服,便干脆转了身子,仰躺在她腿上。钟靡初拇指摩挲她脸颊,如爱抚花瓣,轻柔怜惜,“斋先生对我说,那些家主对你钦服的很。”
顾浮游了然于心,又问:“斋先生还对你说过什么?”
钟靡初说道:“还说你没有亲手处置左家那些人,而是移交给了各大家主。”
顾浮游坐起身来,一手撑在钟靡初腿上,贴近了她,“是我交代了斋先生这么说的,其实我将左家那些人千刀万剐,活活折磨至死了。”眯眼咬牙,很有一股狠劲。
钟靡初笑而不语,她知顾浮游在闹她。
对于这桩事,顾浮游的方法不一定是最合适的,或许那些左家人到了别人手中依旧得不到公正的审判,或许能遇着心善之人留下性命,从此过平凡生活,福多福少,全看平生造化,但这对于顾浮游自己来说,已是她能做出的最好的决定。
事实证明,顾浮游跳脚炸毛,浑身长刺,但终究是能听得进去她说话。这已足够令她欣慰。
这世上没有两个人的灵魂完全契合。
要这严丝合缝,须得互相磋磨。
外界太多波折,她们需要更加贴近对方,紧紧抱在一起,方能面对外界的风雨。否则,便会似青筠与帝乙那般。
顾浮游见钟靡初不吃她这一套,转而又提起名声的事,感慨说:“这世道。坏人做一千件坏事,再做一件好事便是弃恶从善,好人做一千件好事,再做一件坏事便是自甘堕落。”
顾浮游没骨头似的将脑袋垫在钟靡初肩头,“哎呀,钟靡初,做坏人来的便宜,咱俩干脆就去做足了坏事,当够了自在潇洒的大恶人,再来行善,到时候依旧能把一身洗的白白净净。”
钟靡初说道:“为善为恶,不是做给别人看,而是做给自己看的。举世誉之不加劝,举世非之不加沮。不论做什么,要对得起的是自己初心。”
顾浮游默然。钟靡初轻拍她的肩,“攻城容易守城难。阿蛮,你若要长守南洲,盼望南洲繁荣昌盛更胜往昔,就不能一味强硬,该更谨慎些才是。”
顾浮游见她苦口婆心,不觉不耐烦,相反心里一软,“陛下治理四海多年,颇有心得。”
钟靡初坦言道:“我原本也是一窍不通,不过一点点摸索学习罢了。”她并不适合,也不喜欢做这发号施令,执掌生死的王者。只不过是既在其位,便尽其责。
顾浮游凝望钟靡初,半晌无言,似在思忖,良久微笑道:“既然陛下替我走一遭,那我便乐得清闲。”
原本该是她自己的事,但她清楚自己是个什么状况,若真自己去了,怕是没说几句,便按捺不住要打起来,须得一个沉着敏锐的人去。
钟靡初伤势未愈,本也不该劳动她,可惜她这边,虽有斋先生,萧中庭等人,但地位不够,压不住李明净等人,虽有九曜,却也是交情浅薄,算来算去,竟只有钟靡初最合适。想来也是钟靡初思虑过,方才说出替她走一遭。
自仙落之后,顾浮游心疼她,许多事都顺着她。顾浮游知钟靡初是为她好,既然她想去,便让她去。结果如何,她并不在意。
顾浮游捧住她的脸,“只是——”
目光来回,将钟靡初面容看清,“你是什么样去的,得什么样回来,若是他们再摆鸿门宴,你磕着碰着了一点,我把他们剁碎了喂狗。”神情温柔,话语狠厉。
钟靡初笑了笑,把她如何?倒真不至于。
青喆为了完成青筠的嘱托,忠人之事,护送钟靡初一道去了碧落宗。谁敢在这大乘修士的眼皮子底下乱打钟靡初的主意。
离上次去这碧落宗,才半年不到,却恍惚隔世一般。这中间隔了多少大事,连仇人都成了朋友。
是日,顾浮游盘腿坐在书房之中,桌案上放一架琴,一拨一弄便是韵,起先还有模有样,有腔有调,后面顾浮游猛地拨弄了几下,瑶琴发出铮铮两声。顾浮游往后一倒,叫道:“不弹了。”
她和钟靡初自仙落回三十三重天后,钟靡初便开始教她抚琴。钟靡初手把手教,她还有心思弹两下。让她自己来弹,便没了那耐心。
“抚琴,静心,你却越抚越急躁。”
顾浮游闻声睁眼,钟靡初正好走到她头顶前,垂眸看她。
顾浮游立马坐起回身,笑颜一下子展开,“你回来了。”又觉得自己表现的过于兴奋,似那翘首企盼主人归家的家犬,一见身影,即刻摇尾,瞳中发亮。
太失形象,急于挽回,立即拉脸,神色严肃,“过来,让我瞧瞧,你要是少了一根头发,我要去找李明净算账。”
钟靡初含笑坐到她身旁,“你知我身上有多少根头发?”
“当然。”一时嘴快,“你浑身上下,我了如指掌。”
钟靡初神色一怔,侧脸看她,别有深意。
顾浮游:“……”她的意思是,钟靡初重伤昏迷时,那缝补她伤口的灵线需要不时替换,青蔓换线时,便是她在旁协助,着实将她心疼了一把,钟靡初伤口遍布全身,自要脱光了来,每次换衣也是顾浮游来做,早将钟靡初身躯上上下下看了个遍,是以说出‘浑身上下,了如指掌’这话来。
然而钟靡初是不知道这事的。
顾浮游受不住钟靡初这打量的目光,手指在琴弦上乱按,急急切换话题,“李明净几人怎么说?”
“错了。”钟靡初执着她的手,教她如何按压琴弦,“他们说只要你释权,往后便两不相犯。”
“嗯?”顾浮游满腹疑窦,“怎么个释权法?”她不大明白。
钟靡初说,“无非是让你让出南洲之主的位置,还有便是你手上的奴隶。”
三仙宗之间意见不一致,那年华与另两位宗主意见相悖,早早的离了席,剩下两人不知南洲实际情状,深思熟虑,提出了这两点条件。
顾浮游沉吟一番,忽然明透,笑道:“若是按他们的说法,我如今也算不得南洲之主啊。南洲各城乃是各位城主自理,亦不用上供灵石,就连以前左家掌管的城池,也分配到了众世家手中,我不过占了逍遥城的领土,住在了三十三重天,啊,我明日就搬离此处,回我的逍遥城去。”若无大事,她这南洲之主便是形同虚设。
“至于奴隶……”顾浮游想到什么,问道:“他们不会想要罢?”李明净等人应当还不知她会解奴隶契约,成千上万的奴隶是她手中一大势力,既然释权,意思当是要让别人接手。
钟靡初颔首,“虽未明说。”心里有这想法。
“哈哈。”顾浮游讥嘲的笑了两声,“轮不上他们了。”
这李明净一提,倒是让她想了起来。她原本是想待尘埃落定,便解开那些奴隶的奴隶契约,也在白鹿城答应过要教封岁解奴隶契约,后来接连事起,又因为用惯了权力,便习以为常,将这事一忘再忘,一搁再搁,直到现在,封岁也不曾向她提起。
“他们既然要我释奴,我索性释个干净。钟靡初,我将那些奴隶都放了,让他们变成正常人,你说如何。”
钟靡初凝视她,满含爱意。顾浮游不曾知道她自己说出这番话时,是怎样的身披光辉,目光炯灼,悸动人心。“好。”
顾浮游顶着下巴,眼睛上望,“虽说这两点条件对我而言非是难事,但就这么答应了他们,吃亏得紧,倒像是我理亏而妥协了,不行,我也得提点条件才行。”
顾浮游眼中一亮,方想到。钟靡初已开口,两人异口同声:“让他们交出杜判。”
两人相视一笑。顾浮游目光移开去后,笑容转冷,“杜判。也让他尝尝亡命天涯的滋味。”
随后又想到一点,贴过去,抱住钟靡初的腰,抱住后,皱皱眉,还是比以前纤柔,“再让他们给你修生祠,陛下冒着生命危险,封印朱厌,为万世开太平,你的功绩得流芳万世。”她自己被忽略不要紧,但她不愿意钟靡初做的事被他们这般埋没。
钟靡初道:“这件事,他们不会承认的。”
顾浮游的脸又拉了下来。钟靡初手扶着顾浮游脑袋,拇指轻轻揉搓她脖颈处细小绒毛,“用不着让他们承认,或说他们不承认倒好。”
钟靡初看向远处,幽幽道:“这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既然做过,便有痕迹。早晚有一日,会被人发现端倪,到时遭人揭穿了,仙宗便再难取信于人。”
顾浮游灵光一闪,跳起来,“是了,我去叫猿山!”
她恶劣的笑,“我要将它妆扮妆扮,让它去另外三洲转悠一圈,让那些臣服仙宗的城主,匍伏在仙宗脚下的世家都瞧瞧。好生瞧瞧。”猿山打扮打扮,与朱厌像极,否则当年也不会被四宗拿来做了那场戏。
顾浮游似戏耍他人时兴奋的顽童。钟靡初看着她远去,无奈的,纵容的。
回过目光来,双手抚平琴弦,勾摁之间,琴声悠悠。
她心里想,四仙宗独大,到底不能长久。
人族不同青鸾族和龙族,两族靠信仰与血脉统领族人,王族的意义非凡,不可缺少。人族生来,本该是没有贵贱之分。
南洲已然变换了格局,如今不明显,待得十年,二十年,南洲不受压迫,自由发展的世家门派城池会迅速壮大,其余三洲安于现状的各大世家看到甜头,怎会甘心沉默。
所有人都被关在笼子里,不会觉得不平,反倒会因自己笼子比别人大而沾沾自喜。
待得有人打开了笼子,天地广阔,任君遨游,那些依旧被关在笼子里的人便要开始羡慕,要开始怨恨,开始躁动了。届时若是得知当年真相,这些人愤怒之余,只怕就要造反了。
其余三洲动荡,早晚之事。兵不血刃,莫过于此。
顾浮游便似一股风,冲荡着陈旧腐朽的规则。
四洲之上的枷锁正被这狂风吹得呛啷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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