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分手(三)

小说:柠檬水 作者:英杜
    Chapter 23

    实验室聊天群里发来六条未读消息。

    蘑菇头:「老师加油 Ps: 呃,如果真那什么的话,别忘了用措施。」

    小周:「Durex 润滑油,每年造福千万小gay,销售量连起来可绕地球两圈!」

    小吴:「寻老师,大写的人。」

    小郑:「大写的人+1」

    小王:「他,一个勇于奉献的人;他一个舍己为人的人;他,一个永不放弃的人。他就是寻聿明,一个大写的人!」

    岑寂:「你们五个别贫嘴了,寻老师是参加正常商业宴会。老师加油你最帅,咱们卖笑不卖身,一定要把金|主爸爸拿下,带笔巨款回来!杯酒敬人生.jpg」

    寻聿明忍着白眼关掉手机,抓抓头发出了门。汽车等在楼下,穿燕尾服的司机一路把他送到了三门町南枝巷。

    这一带都是政府保护建筑,修整得小巧精致,盎有古意,青砖黛瓦仿佛回到了百年之前,走在窄窄的石板路上,让人不禁幻想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

    寻聿明下车步行,依着门牌指示,找到巷底深处最后一家,面前两扇黑漆木门,凿花飞檐之下有块匾,上写着“溶月”。

    敲敲门,寻聿明拾级而上,扑面一阵清甜。这宅子门脸不大,里面却是别有洞天,雕镂影壁掩着一座极精致的庭院,小桥流水,假山嶙峋,满园梨花碎玉,大唐建筑装修得古香古色。

    院里只有一位侍应,他穿着斜领衫和亚麻长裤,一条布带勒在腰间,看起来精灵活泼。“您好,请问是寻大夫吗?”笑容洋溢,露出两颗小小白白的虎牙。

    “我是。”寻聿明点点头,抬头见厅上斗额写着——淡风。“请问任先生到了吗?”

    “请跟我来。”侍应带他穿过大堂,打开一扇推拉门,道:“请进吧。”

    “任先生在里面?”寻聿明狐疑进门,转过水墨屏风,只见圆桌后坐着一人,英姿俊爽,气宇轩昂,不是任雪原,却是庄奕。“你怎么在这里?任老板呢?”

    今天讲好和任雪原碰面,商谈实验室经费的事,怎么来的居然是庄奕。

    “坐吧。”庄奕笑笑,指着身边的位子说:“任总有事,今天来不了了。他们公司在第一轮竞标中落败,恐怕也不能投资你的实验室了。”

    寻聿明坐过去,问道:“那你又怎么在这里?”

    庄奕抖开餐巾,铺在他腿上,又拿起旁边小方桌上的铜壶,给他斟了一杯茶。“你不是说要请我吃饭吗?时间、地点我定,我没记错的话。”

    “那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寻聿明擎杯啜了一口,秋茗乌龙,不寒不燥。

    “寻大夫是大忙人,中秋节都在手术室里过。”庄奕推开窗格,十六的圆月洒满室内。“我不借任总的名义约你,你怎么会来呢?”

    寻聿明听他阴阳怪气,颇不自在,转着手里的青瓷茶杯,道:“咱们能不能正常说话?”

    今天和自己好得像冰释前嫌的至交密友,明天又对自己冷言冷语讥刺嘲讽起来,他如此善变,叫人琢磨不透。

    庄奕扯扯嘴角,视线落在斜对面,那边镜子里的人穿着灰西装,修身剪裁勾勒出笔直双腿,和一副不算健壮但十分挺阔的肩膀,红领结俏皮妩媚,和玛瑙袖扣一个颜色。

    又不是去走红毯,还穿得像电影明星似的,见任雪原至于打扮成这样?

    “抱歉。”庄奕正色道,“我今天确实是有正事和你说,怕你还在手术里不肯来,所以才借任总的名义约你。”

    他知道自己一时好,一时坏,可是一看见寻聿明便忍不住温柔相待,回去想起从前种种又不由得生怨,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之间,也是力不从心。

    寻聿明抿口茶,说:“你叫我来,我肯定会来。”何必借他人之名。

    庄奕会心一笑,门上“笃笃”两声响,侍应端着托盘来上菜。他站起身,介绍说:“明明,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海湾酒店的老板,海湾湾。”指指寻聿明,“他就是寻大夫。”

    海湾放下托盘,和寻聿明握握手,笑道:“常听庄医生提起您,希望今天的菜合寻大夫的口味,有什么意见尽管提。”

    寻聿明忙说:“您太客气了,这庭院布置得真雅致。”没想到酒店大鳄是个少年,更没想到他会在一家私人餐厅里做服务生。

    “那是我爱人的品味,我就不贪功了。”海湾笑笑,举手投足,随性自在。“你们快吃吧,今天的菜是特地准备的,我不打扰了。”说毕,转身退了出去。

    海湾走后,庄奕解释道:“这家私房菜是他爱人开的,每月只做两单生意,今天是特地给我们单开的一桌。你尝尝,别处可吃不到。”

    寻聿明低头一瞧,桌上是三个冷盘,红酒蓝莓酿柚子,蟹肉酪梨,还有一个鱼唇皮肚丝,每道菜都用特定的餐具盛着。

    庄奕给他夹了一点开胃清口的柚子,寻聿明尝了尝,道:“确实不错。”三样食材都不稀奇,难为的是能想到凑在一起,又将味道调和得平衡,不涩不苦,酸甜适度。

    寻聿明中午依旧没顾得上吃饭,来前还有些胃痛,也没有食欲,这会儿吃了点凉菜果然打开胃口,竟觉得饿起来。刚好海湾来上菜,三荤三素,六个热菜,还有一盅牛尾菌菇汤。

    “这么多能吃完吗?”他们才两个人。

    海湾冲他眨眨眼,笑道:“放心吧,我们家菜又贵又吃不饱。”

    寻聿明失笑,搛了一只虾球,味道倒和普通的炸虾球不一样。庄奕道:“那外面裹的是层芭蕉花,不是面。”

    “怪不得。”寻聿明又吃两个,回头见他在小桌子上烫酒,问道:“你开车来的吗?还喝酒?”

    “不要紧,待会儿打车走。”庄奕给他一杯桂花酒,又盛了一碗汤让他喝,“别空腹喝酒,先吃点东西垫垫。”与他随口闲聊:“昨天是中秋,一定和外公过的吧?”

    寻聿明一面吃,一面说:“白天有手术没回去,晚上和外公一起吃的饭。”

    他吃东西时稍稍弯腰探头,领口勒得很紧,血管脉络都暴露在皮肤上。庄奕帮他解开领结丢在一边,待他吃得差不多,才道:“其实我找你来,是想跟你说,我准备投资你的实验室。”

    寻聿明一顿,放下碗问:“以你个人的名义投资吗?可是……”他喝得薄醉,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低头道:“你不用觉得抱歉,经费是医院批给你的。我上回在楼下说的是气话,你别往心里去。”

    上次自己说是庄奕抢走了经费,其实不然,医院要批,他也没理由拒绝。

    庄奕却道:“不是为了这个,也不是以个人名义。我自己有家医疗研究所,投你的项目完全是出于利益考量,你不用多想。”

    寻聿明想了想,放下筷子,道:“我不想和你共事。”

    “你放心,我不会干涉你。”庄奕明白他的顾虑。

    “但你的态度会。”谈到研究,寻聿明严肃道,“你还记恨我,如果你和我共事,一定会影响我。”

    “我从来没记恨过你。”

    “你有。”寻聿明斩钉截铁地说,“你怨我当初甩了你,所以你才会一会儿好,一会儿坏,动不动冷脸。生活里我无所谓,但工作上绝对不行。”

    庄奕哂笑道:“但你当初的确甩了我。”

    难道他没有记恨的理由?

    寻聿明右手紧紧攥着桌布,胃里翻江倒海,一瞬间面色发白,“过去的事不要再提……”

    “对你而言是过去的事。”庄奕打断他,一仰头喝干了杯子里的酒:“对我而言不是。”

    当初他们在开罗出车祸,他被卡在座椅里滚下山崖,电光石火之间,是庄奕拼命拽住了他,才免得他滚进尼罗河里溺死。

    救护车和警车赶来的时候,庄奕的双臂已是血肉模糊,寻聿明也奄奄一息,整个人都被他托着。但凡他当初松一点劲儿,哪怕一点点,今天哪里还有赫赫有名的寻大夫。

    他们在河岸边足足等了四个多小时,庄奕竟就那样托了他四个多小时,等送到医院,寻聿明只是肋骨骨折伤到肺叶,打上石膏修养一阵便好了。庄奕却因为左臂臂丛神经受损,留下了终身残疾,左手无名指到现在还时不时痉挛。

    一个医学生毁了手,就相当于毁了整个职业生涯,顺便也终结了他作为橄榄球运动员的生命。

    他们的毕业旅行戛然而止,庄奕在一周后,被转移到了旧金山的神经专科医院。家里人都瞒着,只有庄曼知道。她去探望时,病房里空空荡荡,只有他一个人。

    “你的小耳朵呢?”

    她这样问。

    窗外落叶萎黄,加州也像加拿大,染了秋天的萧瑟。庄奕收回视线,淡淡道:“学校有事,他回去了,明早再来。”

    明早会来吗?

    也许吧。

    庄曼也没有多问,陪他坐一会儿便走了。庄奕百无聊赖,用刚拆石膏的右手给寻聿明发信息:「今天太晚了,别过来了。」

    等了许久,寻聿明没回,庄奕打开电脑,搜索臂丛神经受损的治疗方法。网页上的信息纷至沓来,没有一条是有用的。他心里那簇火苗摇摇曳曳,愈发微弱,终于还是掐灭了。

    电视上在放超级碗的比赛重播,庄奕对着屏幕发了半天呆,叹了口气,再次打开电脑,开始搜索医学生转专业的流程。

    第二天凌晨,寻聿明总算来了,他背着大书包,里面装着一只保温饭盒。刚刚五点半,庄奕还睡着,他拿出早饭,拎着空壶去打热水。

    寻聿明前脚出门,庄奕后脚便醒了,他根本没睡。事实上从出事开始,他已经很长时间没睡过一个整觉,成宿成宿的失眠,想睡却睡不着,合上眼睛全是寻聿明染血的脸。

    “你醒了?”寻聿明提着水壶回来,他刚好下床去卫生间。

    庄奕嗯了一声,道:“你怎么来这么早?这个时间有车吗?”

    寻聿明放下水壶,给他把粥倒出来,“我搭Neil 的车来的,他说来附近有事儿。”

    “他来这里能有什么事儿。”庄奕笑笑,挤了一截牙膏塞进口中,心里清清楚楚,有事不过是借口,Neil 喜欢寻聿明不是一天两天了,借故献殷勤而已。

    “谁知道他。”寻聿明叠起被子,放到床头。

    庄奕洗漱完出来,躺回床上,道:“我昨天查了查转专业的事,感觉心理学院还可以,有生物学做基础念起来应该不太费劲儿,就是转过去的难度有点大。”

    “是么。”寻聿明递给他粥。

    庄奕也不接,拉着他的手,给他看自己查的资料:“你看看,学心理学还可以进修精神科,也还在医学范畴里。”

    寻聿明看着屏幕,不动声色地抽开了手。庄奕怔了怔,右手不尴不尬地僵在半空中,默默收了回去。

    “挺好的,”寻聿明笑笑。“心理医生,听说赚钱挺多。”

    庄奕却再也笑不出来,合上电脑,喝了一口粥,“什么时候你也在乎赚不赚钱了?”

    “总要在乎的。”寻聿明勾着嘴角,目光里没有一丝笑意。“我……先回去了,你休息吧,学校还有事。”

    已经毕业了,放假期间,还能有什么事。

    庄奕笑笑,道:“去吧,晚上别喝太多水,你脚腕扭伤我看还不太好,免得起夜。”

    寻聿明答应一声,背上书包走了。

    庄奕目送他离开医院,拿出手机拨通学校教授的号码,详细咨询了转专业的问题。本想等第二天寻聿明过来时,和他商量商量,没想到他这一走便再没回来,电话打不通,短信也不回。

    半个月后,庄奕快出院了,他左手的纱布都拆了,除无名指外其他地方都好好的,不影响正常生活。在医院一躺一个多月,他浑身骨头都疼,吃完早饭便在院子里溜达。

    寻聿明进去没看见他,找到院子里才发现他的身影,“你怎么在这儿?我到处找你。”

    庄奕冲他笑笑,酒窝看起来带着点憔悴,“最近不忙吗?”

    怎么忽然有空来看他。

    寻聿明不答,坐到长椅上沉默片刻,说:“我……想和你谈谈。”

    庄奕侧身看着他,神色还是那么温柔:“想谈什么?”

    “我……”寻聿明深吸一口气,与他四目相接,认认真真道:“我们分开吧。”

    早猜到了。

    从出事后他的态度,到他逐渐减少的探视频率,再到这半个月的失联,庄奕早就猜到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更没想到,原来真到这一刻,五脏六腑连呼吸都觉得疼。

    “为什么?”话说出口才发现,声音沙哑得像吞了口沙子。他竭力控制着情绪,道:“我已经咨询了转专业的事,教授说可以办,其实心理学也不错。”

    寻聿明一愣,有点措手不及,他没想到庄奕这样骄傲的人,也有放低姿态近乎于恳求的时候。他喉结滚了滚,垂头看着草地,黑绿色草汁蹭脏了他的白球鞋。

    “我想要的,是一个和我志同道合,有共同追求的人。可你的手不会再好了,以后也不能和我一起做研究,一起追求医学事业。你知道转专业有多难?心理学最需要系统的培养,很少接受跨专业的学生。何况就算你真的转成功了,以后怎样也很难说。对不起,我知道这个时机不太好,但我真的……我不能把有限的人生,浪费在你身上。如果易地而处,我也会放你走的。希望你理解。”

    庄奕闻言,张了张口,半个字也没说出来。寻聿明讲得有理有据,他能怎么反驳?他还有必要反驳吗?

    如果今天是寻聿明伤了手,事业学业毁于一旦,他提出分手,自己肯定不能答应。可现在他被学校录取,成为斯坦福医学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博士,大好前程近在眼前,而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他还能说什么?

    庄奕眼眶一热,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是对的,我们确实不合适,分开也好。”

    起码不再合适了。

    寻聿明得到答复,放下心来,起身便走。庄奕却突然叫住他:“小耳朵!”

    寻聿明回过头,见他站在一株枫树下,下巴冒出点点胡茬,消瘦而沧桑,模样还是英俊的,只是周身光芒都黯淡了。寻聿明有一刹那的恍神,脑中闪过两句诗——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庄奕望着他,微微一笑,道:“祝你前途似锦,一帆风顺。”

    寻聿明颔首说:“我会的。”

    他会的。

    他也的确做到了。

    庄奕半瓶酒下腹,扯开领带,贴着他脸道:“对我而言,这些事,每一帧都像是昨天的刚刚发生。”

    寻聿明嘴唇紧抿,整个人细密地颤抖着,庄奕眼睛带着恶狠狠的红。他蹭一下站起身,抓起剩下的半瓶酒,一饮而尽。

    酒瓶重重往桌上一摔,他苦笑道:“当初分开,你是同意了的。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他还能怎么样?

    当初不那样说,庄奕岂肯离开自己?

    难道还能实话实说,告诉庄奕我不想成为你的拖累,你还有灿烂的一生,而我只能成为你的负累?

    庄奕爱自己如天上的月亮,怎么会同意呢?

    他不能说,不敢说。

    他只能冷下脸来撒一个自己都不信的弥天大谎:“你配不上我的梦想”。

    就让庄奕恨着他,怨着他,时间总会冲淡一切,至于自己又有什么所谓呢。

    庄奕当真醉了,抓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笑道:“我没忘,也没怪你。”

    寻聿明挣扎两下,奈何他力气太大挣不开,索性抄起另一瓶酒,又咕嘟咕嘟灌了两口,“那我给你赔个罪,你说……想把我怎么办?”一边说,一边剧烈咳嗽起来,胃里钻心地疼,嗓子眼腥甜,一张嘴血便不受控制地喷了出来。

    庄奕笑了笑,眼中的寻聿明重着影儿,白白的脸,红红的唇,横着一双黑眸,晃晃悠悠倒了下去。他摸摸自己的脸,只闻一股铁腥味儿,满手是血。

    “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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