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璃挑帘而入, 南莹婉本和宁娆在逗弄雪球儿,见他回来了,便识趣地下车回后面的马车上了。
这一路便风平浪静,再无波折。
来时幽长, 归途却短,不出三日便回了长安。
太极宫苑里已是一副初秋之景,叶落潇潇, 丽花萎靡,瑶阁台榭间尽是一片荒芜落寞的景致。
宣室殿堆了数不清的奏疏需要江璃去批阅,他自是无暇其他,换了件衣裳就得去理政务。
这些日子出门在外,虽经了些磨难, 尝了些辛酸,但好歹他和宁娆是一直在一块儿的, 回了宫冷不丁要分开, 心里顿觉空荡荡的, 好像一角陷了下去,说不尽的失落。
他挣扎了一番,拽着宁娆一起回了宣室殿,美其名曰“官窑近来新烧了一批瓷器,质地颇优, 阿娆你随我一起去看看。”
宁娆一听瓷器二字, 顿时觉得头大, 当场就想走, 被江璃拦腰拽了回来“阿娆,阿娆,我的就是你的,你若是再砸碎了哪个我绝不让你赔。”
得了江璃的保证,宁娆才能放心地跟他去
宣室殿换了玉色软罗帐,用铜钩束着,供着新菊,绿鲵铜兽鼎炉中飘出龙涎香气,被菊香一混,愈加清雅怡人。
那方黑檀木的案几上摆了些许瓶瓶罐罐,有青釉、白釉,还有彩釉乍一看去,只觉琳琅满目,被瓷光耀花了眼。
宁娆在闺中时总见她父亲收拢这些物件,跟着学了些辨别雌雄好坏的本领,可奈何她父亲俸禄有限,还得拿出来养家,他又是个清官,手中无余赀,根本倒腾不了上等的瓷器,只能指望偶尔捡捡漏
因此,宁娆这本领也学得委实勉强,不然也不会上一次一下就挑中了江璃手中最值钱的来砸
这一次,她随着江璃看了半天,觉得这里面有一只彩瓷双耳炉,造型新奇,瓷面釉匀光滑,很是中意。
她拿起来,抱在怀里摸了摸,江璃正对一只青釉扁瓷壶爱不释手,眼皮都没抬“送你了,拿回去吧。”
宁娆喜滋滋地把双耳炉递给玄珠。
两人正看着,崔阮浩进来了,在隔扇外禀道“宁大夫求见陛下。”
宁娆一听自己爹来了,心中欣喜,好长时间没见了甚有些想念,转头去看江璃,却见他嘴角明显地抽了一下,神情复杂且怪异地掠了一眼案几上的瓷器,轻咳一声,朝外面道“让他进来吧。”
他又冲宁娆道“你父亲来定是有正事要说,你先去屏风后,等说完了正事再出来不迟。”
宁娆点头,和玄珠一起去了屏风后。
宁辉此来是呈递关于秋闱仕子名册,又涉及大考的一些琐事,淅淅沥沥说了足有一个时辰,宁娆在外屏风后听得直打瞌睡。
好容易将正事说完了,宁辉却半点没有要走的意思,将视线落在摆满了官窑瓷器的案几上,惊异道“这是官窑新送来的瓷器吗瞧着倒是比往年新奇些。”
御座上,江璃平静的、端沉的看着宁辉,默默地翻了个白眼。
“岳父来的正巧,不如品鉴一二吧。”
宁辉揽过官服拖沓的袍袖,一副恭敬不如从命的样子,自然地上前。
文人纤长的手滑过瓷盅、瓷瓶、瓷炉最终停在了方才江璃看中的青釉扁瓷壶上。
“哎呀,这瓷壶烧胚精细,描釉匀称,一看就是出自大家”娴熟地摸向壶底,嗞嗞叹道“原来是徽窑孟先生的手笔,真是不同反响。”
江璃依然平静的看他。
“臣仰慕孟先生已久,一直希望能观其真迹,奈何真迹千金难求啊”
江璃的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
宁娆在屏风看着,起先以为她爹果然是君子识玉,跟江璃眼光一样好,可渐渐的,她发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这青釉扁瓷壶一到了她爹手里,他就紧抱着不放手了
从徽窑的发家史开始讲起,溯本求源,一套引经据典,而后又说这青釉的烧制,虽然不如彩釉着色难,但要烧制出品格上佳的却也稀罕。
说得唾沫横飞,其间崔阮浩好似看不下去还进来给他上了一杯茶,他饮过后继续滔滔不绝当然,瓷壶一直被他紧攥在手里。
眼看夕阳沉下,天光暗垂,江璃认命般地叹了口气,道“岳父若是喜欢,就拿回去吧。”
宁辉立马截住刚要出口的话,躬身大拜“臣谢陛下恩典。”
宁娆
亲眼目睹了精明至极的江璃被她自己的亲爹给讹了,她的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外面宁辉终于肯把青釉扁瓷壶放到一边,又将目光投到了案几上
“哎呀”
江璃一听这两个字,就跟心肝上被人拿重锤狠狠擂下,不祥的预感升起
果然
“这素胎堆塑魂瓶笔触精细,工笔张弛有度,堪称佳品啊。这四灵缠枝花瓶虽是老样子,但着色比去年的柔和多了。还有这丰登窑笔洗,不瞒陛下,臣家里那个前几天不小心让臣打碎了,跟这个还有点像”
宁娆
外面这人不是她爹,不是,她怎么会有这样的爹
江璃叹了口气,道“这些器物甚是沉重,若都给了岳父,您怕是一个人也搬不动吧。”
宁辉抱拳于襟前,诚恳而挚情道“陛下真是体恤下臣,知道臣年迈,舍不得臣出力,要派人帮臣把东西搬回府。臣谢陛下,必定日夜感慕皇恩,不敢忘怀。”
江璃
他这天子的脸面可不可以不要了,可不可以把这人轰出去
歪头看了眼屏风,终究认命一般地叹了口气“好,朕派人给岳父送回去。”
一旁奉茶的崔阮浩看不下去了,宁辉眼光毒,挑的尽是数年难得一见的珍品,亦是江璃的心头好,看皇帝陛下那痛不欲生的模样,可见一二。
崔大黄门决心最后再努力一把,朝着宁辉道“宁大夫,老奴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宁辉潇洒地朝他颔首“大黄门有话但说无妨。”
“那老奴就说了这非年非节的,朝中近来又无恩赏朝臣的先例,这么些珍品若是大张旗鼓地被送到您府上,恐怕惹朝中非议,大臣们又该说陛下偏宠外戚,这绕来绕去,没准儿还会绕到皇后娘娘的身上。几件瓷器事小,损了皇后娘娘的清誉事大啊。”
宁辉一听他提及宁娆,脸色倏得凝重起来,不住地点头“大黄门说的有理。”
崔阮浩不禁暗喜。
暗喜了没多会儿,就听国丈大人又道“得亏臣想得周到,刚才从御史台来时搬了个大箱子过来,就在偏殿搁着,等会儿臣把这些宝贝都放在箱子里,再写个公文批束封起来,搬出宫的时候就算叫人看见了,也会以为里面是臣要连夜翻阅的公文”他羞涩地敛袖笑了笑“没准儿还会夸臣勤于政务呢。”
崔阮浩目瞪口呆。
搬箱子来宣室殿送奏折是来送奏折的吗这不明晃晃地上门讹诈来了
屏风后宁娆万分怜悯地看着御座上已经僵硬的江璃,默默地叹了口气。
她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谁能走出她爹的套路
江璃紧握住拳,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崔阮浩,你送国丈出去,给他把东西都带上”
把刚才要让宁娆出来和宁辉一聚天伦的安排完全地抛诸脑后。
当然,就算让宁娆出来,她也不出来,太丢人了,太丢人了
送走了宁辉,崔阮浩回来了,望着案几上那些被挑剩下、平平无奇的盅罐,甚至不敢去看江璃的脸色。
良久,江璃深吸了口气,问“织造监今日才把东西送来,他怎么知道的”
崔阮浩回道“因是外府贡物,送进来时要经过御史台”
“改道以后让他们改道不许再经过御史台”
崔阮浩忙应喏,一边应喏,一边让江璃息怒。
江璃扫了一眼案几上那些残羹冷饭“撤下去,别再让朕看见了。”
崔阮浩忙让人撤下去。
刚把案几抬起来,宁娆从屏风后绕出来了,她把自己挑中的双耳炉放回去,低声道“我我不要了。”
还没等江璃开口,崔阮浩先说了“娘娘拿回去吧,有它没它没什么差别。”
宁娆
崔阮浩反应过来,拍了拍自己的嘴,温声道“老奴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就是娘娘还年轻,眼光可能比您父亲宁大夫差了那么一点点”
宁娆
她感觉自己受到了伤害
江璃挽着袖子从御台上下来,瞥了越描越黑的崔阮浩一眼,冷声道“赶紧下去,废话这么多。”
崔阮浩忙揖礼告退,玄珠紧随其后。
临走时,给宁娆把双耳炉留下了
宁娆越想越气,一把推开缠腻上来的江璃,拿出横扫四方架势,道“景桓,把你那些宝贝都拿出来,教教我怎么辨别珍品,我就不信我的眼光会一直差下去”
江璃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抚住额头,喟叹道“阿娆,你这方面的眼光差不要紧,主要是挑夫君的眼光好就行了。”
满载而归的宁辉只觉心情大好,让宫中侍从径直给他把东西送回了府邸,自己在广盛巷上溜达
大考的时节,街衢上擦肩而过大多是布衫纶巾,手执卷帙的仕子,秋风微凉,卷起落叶飒飒,落入耳中还有仕子们爽朗明越的大笑。
曾几何时,他也这般年轻、这般热血沸腾。
年少时在睦州参加乡试,同窗们都加紧苦读,唯有他为生计所迫,不得不出来摆摊卖字画。
寒风凛冽,他身上的衣衫却单薄,一阵风刮过来,透骨的凉。
他打着哆嗦将字画一一摆开。
将两纹一幅的字牌摆在一边。
“这样好的字画,却只卖两纹,真真是可惜了。”
冬季寒风朔朔,这声音犹如天外清籁一般,清清悦悦地落在他面前。
宁辉抬头,首先看见的是深蓝绡纱,丝织细细密密,若波漪般柔软垂下,掩映着里面以银线繁复刺绣的缎衣,再外面是一件深黑的狐毛大氅,阔阔地平铺垂下,雍容而矜贵。
最后才在呵气缭绕间看清了那张脸。
眉目清俊,隐然含笑,雍贵中带了几分明媚顽皮。
宁辉瞬时觉得自己衣袍上的补丁有些碍眼,垂了头,喟叹道“两纹一幅能全卖出去也是好的。”
那人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折扇,不合时宜地轻摇,笑道“肯定能全卖出去。”
宁辉道“多谢阁下吉言了。”
“谢我做什么,这些字画两纹一幅我全买了,我还觉得是占了你的便宜了呢。”
宁辉倏得抬头看他,见他笑纹清清隽隽地铺开,在这隆冬中带了些许暖意。
“前些日子我在药铺那里瞧见你了,明明自己的衣食都快没有着落了,还去资助患了病的老奶奶,没想世风日下,竟还有你这样的好人。”
宁辉正将字画包好,听他这样说,又将束绳拆开,了然“原来你不是看中了我的字画,是想来接济我这个人啊。不好意思,我不是耄耋之年的老人,我有手有脚,能自食其力,用不着人同情,这画我不卖了。”
那人一诧,像是没想到宁辉会这样说,瞪圆眼睛看了他半天,良久,无奈地摇头“你这人啊,还真是正直”他及时地止住了后面的话,估计再说下去就不是什么好话了。
宁辉不搭理他了。
他便一人在摊前流连,眼见宁辉一天都没什么生意,到日暮时分,他摇着折扇又凑到宁辉跟前,提议“不如这样吧,你送我几幅画。”
宁辉依旧不搭理他。
他又上前,伸出细长白皙的手指点了几幅,道“我瞧着这几幅很好,不如送我,反正你也够呛能卖出去。”
宁辉还是没搭理他,自顾自地收摊,可是却将他点过的那几幅留了下来,背起箧箱迎着寒风走了。
留下那人将画抱在自己怀里,看了眼宁辉的背影,摇头“倔强,耿直,不贪财,我看适合当御史,若是仕途再顺利些,没准儿能当上御史台大夫,到时只怕天子要没好日子过了”
第二天清晨,宁辉又来出摊儿了,那人也早早地等在那里,裹着黑狐大氅坐在榆树下,一脸的百无聊赖。
他见宁辉来了,眸光瞬间亮起来,奔过来“怎么才来我将你的画拿回去,我的好友们都说好,他们都想要,不如你再送我几幅吧。”
宁辉自己本就是个胡话信口就来的人,在贫寒境况里磨出了一身的精怪,可现在竟然一时分不清面前这人什么套路
他把画从箧箱里取出,一一摆开,道“你挑吧。”
那人果然不客气,连挑了几幅,还让宁辉给他包好。
他抚着下巴,为难道“前前后后白拿了你好些画了,我有些不好意思,不如让我做东,请你喝一顿酒吧。”
他见宁辉横眉扫他,忙说“贵的酒楼我也去不起,就请你去街边小摊儿喝一盅,如何”
宁辉扫了一眼他身上毛色纯正漆黑如缎的狐裘大氅,还有那质地莹润、毫无瑕疵的白玉束冠,心里暗自呸了一声,道“走。”
两人果真去了街边小摊儿,叫了二两散酒,两碗馄饨,并一碟醋泡花生米,有滋有味地对酌了起来。
酒到酣时,那人酡红着一张脸,靠近宁辉,悄声道“不瞒你说,我不是魏人,而是云梁人。”
宁辉没当回事,睦州离南淮不远,时有云梁人到这边儿来,有什么稀奇。
那人接着道“你也知道,近年来两国在边境有些摩擦,关系已大不如前。我的父亲也好,老师也好,凡是身边的人都说魏人奸恶,贪得无厌,要小心提防。我研习过大魏的诗词曲赋,心中总是纳闷,若都是大奸大恶之人怎么会写出这么好的词句我便带了随从想亲自来一看究竟,谁知到睦州的第一天就碰见了你,你虽衣着寒酸,生活窘迫,但却能对贫寒老妪慷慨解囊,你肯定是个好人。这就说明,魏人也有好人,我父亲和老师说的都不对。”
宁辉咽下口中辛辣的苦酒,歪头看他,他生了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笑起来时似朝时旭日,带着融融暖意,看着他,就觉仿佛这世间是一片清明,根本不存邪恶与污垢。
不禁想,这样的公子哥,是怎么从南淮顺利到了这里,而没被人骗去卖了
自那日以后,两人算是相熟了,他告诉宁辉自己名曰荀天清,祖辈世居南淮,也是读书人。
那些日子宁辉一边要顾着学业,一边要顾着生计,没有太多精力分给荀天清,与他交往也总是心不在焉的,心里也没有太拿这个云梁人当回事,直到有一天荀天清来找他,说自己要走了。
荀天清没有细说,只道家中父亲病重,宗亲给他来信,要他尽快回去。
说完,他叹道“我很喜欢这里,也喜欢你,真想一直留在这里和你切磋笔墨,可惜可惜”
当时宁辉正为要迎娶未婚妻子的一笔聘礼发愁,没听出他言语中的惆怅孤寂,甚至对那没由来的不祥预感也不曾上心,只没所谓道“等你办好了你父亲的丧事再回来就是,你命好,大约家中还有大笔的家业要你继承,不像我,我爹只留给了我一堆债。”
荀天清本愁眉苦脸,听他这样说,不禁笑了笑,只是笑容有些牵强、寡淡,含了隐隐的愁绪在其中。
他从袖中掏出一本籍册,道“这是我斟酌多年写的赋,题目还没想好,暂且就叫无题吧,给你留个纪念。”他默了默,灿然笑说“你好好收着,我有预感,这篇赋是会给你带来好运的。”
宁辉早见惯了他神神叨叨的样子,也没当回事,就收了起来。
又是一片沉静。
荀天清大约觉察到朋友很忙,自己该告辞了,不无怅惘地说“我真羡慕你。”
这是他留给宁辉的最后一句话,宁辉当时还想,羡慕他什么羡慕他穷羡慕他寒酸羡慕他娶媳妇都给不起聘礼
这人怕不是养尊处优傻了
荀天清走后没几天,宁辉便去了未婚妻子家里,穿了自己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衣服,上门恳求未来岳父能不能将婚期缓一缓,因他还没凑起聘礼。
未来岳父待他甚是客气,笑道“不必了,聘礼你那朋友已替你给过了,你们下个月就成亲,不要再耽搁了。”
宁辉一怔,突然想起了荀天清。
他大约已踏上了回南淮的归途,他再也不能像不卖画给他一样拒绝他的资助了。
有些人在时未必觉得他如何,可当他离开了,便觉天地皆静,四处都空空落落的
宁辉出摊儿时再也见不到那富贵公子一脸期待地坐在榆树下等自己,再也没有人夸赞他的字画好,没有人揽着他的肩硬要请他喝酒,没有人为了照顾他的自尊心而委屈自己一身华贵衣衫去钻路边摊儿
他恍然发觉,自己大约一辈子也遇不见这样一个人了
那个从天而降的荀天清,太纯,太真,太美好,好的不像世间俗人,倒像是一场梦,灿然而至,幽秘离去,留给俗世人间一段传说。
宁辉收起了回忆,敲开了自己府宅的大门,管家亲自迎出来,道饭菜已妥,就等大人回来。
他嗅到了肉糜的香气,不无遗憾地想,那时如果他不那么穷就好了,他稍微有些钱,稍稍活得从容些,就可以请荀天清吃一顿好的,安安静静、认认真真地听他讲心事,而不是总心不在焉地应付他
他叹了口气,只觉心底经年难消的遗憾又翻腾了起来,一时没了兴致,便让管家通知夫人独自用饭吧,自己要去书房坐一坐。
书房燃了灯烛,暗昧孤亮,他坐在阴影里,继续追忆过往。
那次分别之后,大约过了三年,他才又见到荀天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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