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娆和宁辉全看呆了。
那小猫儿眼珠里像是氤了层雾, 随时会落下泪来的样子。
莫不是真有冤
父女两陷入思索。
唯有江璃,好像看懂了什么, 轻咳一声,有些心虚地将头转到了一边。
众人沉默良久, 雪球儿固执地叼着纸角不松口,昂着头执着凝望宁娆, 眼巴巴的样子。
宁娆上前一步, 蹲下, 把状纸从它口里拿出来还给宁辉,将雪球儿抱在怀里, 揉捏着它的绒毛, 温声道“我前些天是对你太凶了,以后不会了, 今晚让膳房给你做红烧鱼, 好不好”
一听到红烧鱼, 雪球儿哀戚戚的柿饼脸上骤然回春,咧嘴呲出了大白牙。
但只高兴了一瞬, 又不安分起来,在宁娆的怀里挣扎搡动,把前爪从肥胖的身下探出来, 阴风嗖嗖地指向江璃, 又好似突然想起宁娆说过的不能挠人, 这次把指甲缩起来了, 只露出绵软软、粉红的小肉垫掌。
宁娆疑惑地在他们之间逡巡, 不明雪球儿的意思。
倒是宁辉,在一边观察了一阵儿,眼睛一亮,扯了宁娆的衣袖到一边,低声道“我估摸着,陛下可能欺负过雪球儿”
宁娆默默地回头看向江璃,他将头转到了庑廊外,就是不跟宁娆对视。
她返身回去,抱着雪球儿到江璃跟前,美眸怒炽“你干什么了”
江璃一脸心虚,结结巴巴“我我能干什么”
宁辉从宁娆身后探出个脑袋,补充“这猫儿是波斯进贡的,最是温顺良善,不把它惹急了是不会这样的。”
江璃剜了他一眼,宁辉把脑袋缩回去。
雪球儿抬起了胖嘟嘟的柿饼脸,泪光莹莹地看宁娆。
宁娆掠了江璃一眼,二话不说抱着雪球儿进屋了。
庑廊下只剩下皇帝陛下和他的岳父大人大眼对小眼,良久,江璃阴悱悱道“岳父这补刀的功夫还真是精进。”
宁辉一脸谦虚“不敢,不敢,比不了陛下万一。”
江璃冷飕飕地瞥了他一眼,绕过他,随着宁娆进屋了。
这几日雪球儿姑奶奶可算是扬眉吐气了,不仅晚上可以被宁娆搂着睡觉,还可以随意在榻上、桌上走动,那摇着尾巴威风凛凛的劲儿,活像视察领地的山大王。
江璃的奏折上、笔砚里无穷尽的飘着猫毛,甚至连茶水里也时不时浮上一两根白绒毛。
他起先做了亏心事,不敢向宁娆抗议,只能强迫自己快速适应这种悲惨生活。
适应的很快,从第一次在茶水里发现猫毛,大惊小怪地让崔阮浩给他换一杯,到现在能十分淡定地把手指浸在水里捻出来,面不改色地接着喝。
尘光在这种现世安稳中缓慢流逝,几日后秋闱开试,照例在玄金台卜算吉凶。
离这一天越近,宁娆就越显得惴惴不安。
江璃为了让她安心,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宁娆听完了,惊的半天没说话,只瞠目看江璃。
江璃抚着她的肩笑道“民间有一句话,富贵险中求,有些事看上去凶险,但其实是十拿九稳的,我都计划好了,你勿要担心。”
宁娆见江璃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也不愿过多自扰,便略过这件事,又提起了另外一件。
“陈吟初的事我知道牵扯朝政,你有些为难,可她到底算是卖给了我一个人情,这个人情总要还。”
一提陈吟初,江璃的脸色微寒,沉吟片刻,道“她想嫁景怡,那就让她嫁吧。”
宁娆不料江璃答应的这么爽快,很是诧异。
他和缓一笑,抬手拢了拢宁娆松散的发髻,道“我下一道旨,给景怡和吟初指婚,皇室宗亲的婚事一般都是提前一年定下婚期,这一年里若是他们有造化,能捱到成亲那一日,那就算是他们有缘,我也不干涉了。”
宁娆凝着江璃平静的面容,听着他和缓的语调,不知缘何,竟有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仿佛眼前的安稳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最后平静。
七月初六,乃是监天司卜算的黄道吉日,秋闱开试,于玄金台卜算吉凶。
卦象显示离泽,辅以山水蒙,是大凶之兆。
监天司司使将结果呈上,江璃看过,依例让其继续卜算,凶从何来。
卜算结果,凶出自南方,象成坤。
朝臣议论纷纷,不知有谁插了一句,坤字乃中宫之义,又是南,皇后的祖籍好像是南边的睦州
这样的猜测迅速蔓延,甚至从后排的小官吏传到了前边的阁臣。
那些位高权重的阁臣也开始窃窃私语。
陈宣若端着玉笏,端正而立,以不大不小的声音冷然道“胆敢谤议中宫,还懂规矩吗”
身后的人倏然息声。
察觉到丞相的怒意,连带着别处的私语声也好像小了许多。
御座之上的江璃稳稳地俯视下首,冲着司使道“这卦象从字面上看也看不出什么,司使可否为朕详细解说。”
司使揖礼,道“祸将在近几日至,不时就会有结果。”
话音刚落,宣台那边传讯鼓声骤起,传驿官到了重阳门外,内侍前来报,说是南郡有战报呈上。
举朝哗然,天下众人皆知,眼下乃是太平盛世,南郡久无战事,哪来的战报
江璃召传驿官到近前回话。
那人匆匆而至,极为狼狈,喘着粗气哀声道“奎阳太守罗坤起兵造反,已攻陷三州,直逼渭水”
玄金台内外一片冷肃。
江璃看向司使“凶出自南方,象成坤,监天司的卜算果然准。”
司使在帝王清炯的注视下,颤颤地低了头,道“臣惶恐。”
江璃冷然一笑,站起身冲着阶下列臣,扬声道“开试大典由陈相代朕主持,兵部、太尉府一应司职随朕回宣室殿。”
众臣躬身应是,几人从列队中走出,跟在帝王仪仗后,随江璃回宫。
战事突起,如碎石自天降落,打破了盛世的平静。
战报几乎每日都有,传驿官自安平门一路驱马直入,穿过长安的主要街道,在应试仕子们忧心忡忡的注视下,直奔宫门将战报送到君王的案牍上。
本该是各方俊彦齐聚长安的热闹时节,如今愣是内外皆寂寂,一片萧索。
文武朝臣分成了两大拨,一拨专门应付科举及长安内外防值,一拨专门应对南郡的战事。
看上去日子都不好过,当然,最不好过的当属安北王。
这个造反的罗坤明面上是当年太傅南安望的心腹爱徒,南安望生前一直视他如子,待他亲厚至极。而若是去吏部查一查他的升迁详录,会发现当年举荐他去奎阳任太守的正是安北王。
当年他也是为了卖南安望一个人情,才顺手举荐了罗坤。
可大魏律法明载,若有武将谋反,是要株连举荐之人的。
特别,所谓的监天司卜算吉凶也是他一手操办,可这战报呈递御前的时间也太凑巧了,不仅为皇后化解了困境,还将矛头直接指向罗坤。
可凶出自南,他安北王的封地可也在南方诸郡啊。
这一切都让他极为不安,他一边暗中派人去朝中查探,一边联络端康,邀她在府中一聚。
端康这些日子频繁与益阳那边的端睦通信,本来仅仅只是商量,江璃已经知道了南太傅之死的真相,该如何善后可突然曝出罗坤起兵谋反的事儿,把她也吓了一跳,就算安北王不找她,她也是在家里坐不住的。
安北王一脸的焦灼,气道“你们到底在干什么那个罗坤是怎么回事”
端康刚刚坐下,安北王就开始质问。
她喊冤“这事儿我事先也不知道,那罗坤可是南太傅的心腹爱徒啊,这些年对端睦母女格外尽心,他在这个时候谋反,难不成是和端睦商量好了”
“糊涂”安北王斥道“端睦怎么能这么糊涂宣室殿里的那一位正愁抓不着咱们的把柄,这下可倒好,小主子若是有心对付我们,绝不会放过这么一个名正言顺的大好机会。你,我,还有端睦,全都得填进去。”
“不会吧”端康忖度道“陛下纵然对我们多有忌惮,也还没到那地步吧。可别忘了,当年若不是我们的保驾护航,他能顺利回长安继承大统吗”
安北王鄙薄地掠了她一眼“天真我暗中调查过了,那罗坤谋反的战报早就送到了长安驿,可愣是摁着不发,非要等到开试卜算那一天才在众人面前曝出来。这说明什么说明咱们和监天司的那些勾当陛下早就知道了,他这是精心谋算着替皇后解围呢”
端康骇了一跳,“不不会吧,这要是早知道了,提前处置了司使不就行了。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周折”
“这就是我最害怕的地方。”安北王长叹一声“今晨监天司司使递了辞官折子,陛下允了,还赐他百两纹银。这里边什么事你还看不清吗当初咱们商量的卦象里可没有象在坤三个字,怎么临到卜算时又有了,你还不明白吗小主子这是把刀调了个儿,指向我们了”
端康颓然“这么说陛下是打定主意要对付我们了。”
她仓惶至极,猛地想起什么,忙道“王兄,我想起一事,前些日子和端睦通信,我怀疑她和云梁那边的人有来往。”
安北王一滞,随即破口大骂“她要干什么非得把死罪都犯一遍才罢休么”
他骂完了,思绪渐渐平静,一想,品出些味儿来,道“若真是那未尝不是件好事。”迎上端康困惑的眼神,道“当初陛下就是因为需要我们去对付滟妃余孽,才对我们诸多倚重。如今,若是能把水再搅浑了,对我们来说未必是件坏事。”
他眼睛一亮,前倾了身子道“你这样,给端睦去信,让她联络云梁那边派个人来长安,跟咱们把事情说明白了,如今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没有蒙在鼓里的道理。”
端康点了点头。
其实安北王还有一重考量,事情已然到了这个地步,小主子眼见要过河拆桥了,他们没有坐以待毙的道理。
这水能搅浑,能抽身是最好。若是不能他眼神转凉,透出一股凶戾,一朝天子一朝臣,当今天子的朝臣做不得,那就换个天子就是了。
楚王不是在长安吗
云梁人应该很乐意看到含有云梁血脉的皇子登上帝位吧。
只是到时,是皇帝还是傀儡,可不是云梁人说了算了。
他不能将心中所想全部告诉端康,因端康和他跟端睦不一样,她有一个圣眷优渥当丞相的儿子,有后路,没到了破釜沉舟的一步。
全告诉了她,她下不了决心,还不如一点点地拉她下水。
南郡战事日渐焦灼,江璃调遣了淮西和闽南驻军去围攻罗坤所部,但收效甚微。朝中已有人建议御驾出征,但考虑当下京中大考,暂且搁置。
清晨,薄曦弥漫。
宁辉大早地出来上朝,刚要上马车,见墙垣拐角处绕出来一个人。
蓑笠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可宁辉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从马车退回来,冲仆从吩咐“我今日不去上朝了,替我去告个假。”
屏退左右,独自一人随着那人进了深巷。
只有他们两人,那人揭下蓑笠,正面宁辉。
宁辉怒道“你还有脸来见我我问你,阿娆中的是不是六尾窟杀你们为什么这么狠心,想要她的命”
那人留着络腮胡子,面容方正,容色沉落,只道“我想见一见阿娆。”
“别做梦了我不会再让阿娆跟你们有任何瓜葛”宁辉断然拒绝。
那人默然片刻,道“我来长安是有要紧事,我怕自己不能活着回南淮了,让我见见阿娆吧,我是她的义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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