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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娆觉得后背冒着凉飕飕的风, 后退一步,一个莲瓣缠枝鎏金大肚瓶咕噜噜地滚到她脚边, 她吞咽了一口口水。
“我我再多赔几年月例,你你刚才都说了只有这个青釉花瓶最贵,你你别这么看我”
“月例”江璃怒极反笑“你觉得月例够赔吗你觉得你自己能活到三百岁吗”
宁娆再后退“那那你想怎么样”她低头看了看脚边的碎瓷片, 缩了脖子, 试探着问“要不我给你粘起来”
江璃眼里的那簇火烧得更烈。
“你给我回你自己的房间,不许出来,春祭之前都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江璃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怒气,背过身去。
宁娆一愣, 忙撒腿就跑。
因为跑得太快,如一阵风从将要进来的崔阮浩身边刮了出去,闪入寺庙的参天古刹林里,顷刻间消失无踪。
崔阮浩揉了揉眼, 嘀咕“谁啊,御前这般无礼,不要命了”
推开门“啊呀”他看着一地的碎片还有那被从中间劈开的案几, 眼珠子快要掉出来“这是遭了贼吗”
他四下里去寻江璃, 见他弯身坐在穹柱前,一动不动。
“陛下, 您快起来吧, 仔细让碎瓷片划了”
崔阮浩上前, 想将江璃搀起来, 可当他抬头时,手不由得定在半空。
他面上的表情全部敛去,空寂苍白的像一张纸,看向崔阮浩,可视线却是虚泛的,像被什么打散了一样。
“好了,你出去吧,朕想一个人待会儿。”
崔阮浩心里咯噔一下,有些不安“陛下”
江璃低了头,是将额头搁在了蜷起的膝上,留给他一个泛着冷光的金冠束髻,不再言语。
他只有拿着拂尘艰难地将碎瓷片扫的离江璃远一些,而后缓缓地退了出去。
门吱呦一声被关上。
江璃抬起头,沐在迟暮时分绚烂霞光里,却觉有些苦涩。
他没有对宁娆和盘托出,这当中他隐瞒了一些事。
譬如对于小静
他离宫时太医曾十分笃定地对他说,宁娆胎像稳固,绝不会早产。可他前脚刚走,这孩子便等不及要出来,这其中定然是有猫腻的。
他暗中命人彻查,查到了小静的身上。
在她的闺房里发现了催生立应散。
江璃想要揪住她,挖出她背后的根须,甚至内直司亮出了刑具,半真半假地要对她用刑。
而这一切却被宁娆阻止了。
偌大的宣室殿,迟迟暮色的光芒透不进来,烛光暗昧摇曳,如同他们的心境。
“阿娆,这个丫头成日里跟在你的身边,如此居心叵测,决不能轻纵。”
宁娆沉默了片刻,突然仰头看他“我将她赶出宫,一辈子不见她。”
江璃抬袖用手抵着额头“她私藏立应散,你早产就是她害的。明明是她害了你早产,却又装模作样地去找景怡,分明就是在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其心可诛”
可是宁娆自始至终都是平静的,一直等到他说完,又重复了一遍“我将她赶出宫。”
江璃盯住宁娆,那张倾城绝艳的脸上无丝毫波澜,沉默平静的犹如一个陌生人。
从那刻起,他才恍然发觉,其实自己一点都不了解宁娆。
将小静放出宫后,宁娆变得沉默了许多,或许,只是对着他时沉默罢。
英儒满月就被册封为太子,对于鸿蒙殿禁军和端华门守卫的调查却陷入了僵局。自他登基,禁军大半掌握在南派官员的手里,根系攀杂,牵根扯藤,要查起来简直是举步维艰。
更何况他是新帝,一手创立南派,一心辅佐他的太傅南安望已经过世了,他的身边没有可用的心腹肱臣,他是九五之尊,却又是那般的孤立无援。
纵然满朝皆寂寂,无人对此事置一言,可南派在沉默间已向他表态了此事可到此为止,死一个燕夫人足够了。
可江璃偏偏不放手。
他的执拗由心魔而生,与日俱增的坚固,甚至已经到了魔怔的地步。
特别是景怡离京,宁娆与他的相敬如宾,她变得越来越识大体,甚至劝他“景桓不必为了我跟南派再起冲突,这件事的源头本就是我行为欠妥。”
她说这话时眼神温默沉静,再也不见了过去面对他时的清澈炙热。
可是敏感的江璃却读出了另一番意味她其实一直不曾释怀,他赶走了稳婆,将要临产的她扔在宫里独自去景陵,这一切恰又发生在他们因景怡而起龃龉的时候,她是不是觉得那个想要置她于死地的人其实就是她的枕边人。
她劝他不要追查,其实是已在心里认定了真相,认为没有追查的必要了
一定是这样,不然为何她看向他的眼神是那般的沉寂、落寞
仿佛一把利刃插入了心中最柔软的地方,痛不可扼,他倏然挥袖扫落了龙案上的奏折,黄锦封的本子七零八落了一地,他凝着宁娆一字一句道“我一定要查,一定要把罪魁祸首揪出来。”
我一定会把证据和主犯都带到你的面前,让你知道并不是我
我怎么会想让你死怎么可能我如何舍得
江璃深吸了一口气,放柔缓了声音道“对不起,阿娆,我不是想对着你发脾气。”
宁娆冲他轻挑了挑唇角,浮掠起一抹极浅淡的笑,弯身将被他扫落的奏折一本一本捡起来。
朝中的局势越发恶劣,江璃始终寸土不让,哪怕刑部、大理寺的查证始终一无所获
君臣之间的矛盾彻底爆发是在七月十五的议事殿听政。
江璃自登基后拟定了关于税负新政,涉其中的六部朝臣都应出席禀奏,可偏偏那一日大半朝臣告假,偌大的议事殿只稀稀落落地跪了些无关紧要的人。
九层御阶之上,江璃的手攥紧,青筋绷起,骨节被撑的森白。
朝会过后,安北王留了下来。
王叔年事已高,总还有几分体面,不免对着天子谆谆劝道“臣知陛下怜惜皇后,可若要为了一个妇人而与群臣为敌,那与当年先帝偏宠滟妃、祸乱超纲又有何区别况且这案子查下去也不会有结果,陛下就能肯定刑部、大理寺负责查此案的官员就是和您一条心吗”
御座上的江璃缄默不语,紧攥起来的手缓缓松开。
那日他将自己关在宣室殿里整整六个时辰,不吃不喝,紧闭殿门。
崔阮浩怕出事,命人去将宁娆请了过来。
宁娆进去时江璃正坐在南窗下的地上,纁裳墨缎铺陈了一地,腿蜷起,手搭在膝上,隐没在一片黑暗里。
他听到响声甚至没有抬头来看一眼,只低着头,仿佛在出神。
宁娆从案台上摸出打火石,陆续点了几根蜡烛。
昏黄的光亮透出来,在地上勾勒出江璃沉默的影子。
“我不是一个自幼长在长安的太子。”江璃突然说话了,可他没有抬头看宁娆,只凝着地面,仿佛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我六岁被赶出长安,十六岁才回来,偌大的帝都,没有一点根基。太傅死后,满朝文武中甚至连一个我可信任的人都没有”
他轻笑了笑“我是天子,天子又如何”
洒下一片阴翳,宁娆蹲在了他的面前,握住他的手,温声说“都会过去的,你会成长,会一天天的变强大,总有一天会乾纲独断。”
江璃凝睇着她的脸,突然说“我将稳婆赶走是因为她们中有人穿着浸泡了堕胎药的衣裳接近你,那些时日你总是身体不适就是这个原因。崔阮浩暗自带人搜宫,怕惊着你,才没有对你说。”
“我在离宫之前问过太医,他们都说你会足月生产我至多去三天就会回来,没想到会出后面的事。”
他说完,小心翼翼地凝着宁娆的脸色“你信我吗”
宁娆一怔,缓缓笑开“我自然是信你的。”
江璃倾身将她搂进怀里,嗅着她发间的清香,低沉地想,信我么是我让你陷入了命悬一线的境地,却是景怡冒死为你带来了太医,在你的心中一定是会为景怡留下了位置。
不管是你,还是父皇,你们都是牵挂着景怡的,我永远也比不上他。
晨起,清泉寺三百寺众诵经祝祷,礼乐奏了三阕,阳光阜盛,春祭启。
宁娆和江璃着盛装率百官拜列祖列宗,拜四时之神。
当祭品送到祭台上,礼官开始诵读祝祷之词,宁娆偷偷看向江璃“我昨天问了玄珠,这个月的月例还没发,可不可以先给我这个月的,从下个月开始扣”
江璃目不斜视,端平前方,干脆利落道“闭嘴”
宁娆没劲地剜了他一眼,把头转回来。
偏那祝祷之词太过拖沓冗长,念了足有半个时辰还没念完。
宁娆的身上穿了十二件礼服,头顶足金凤冠,在太阳底下晒得燥热,汗濡湿了里衣,紧拘在身上,难受,太难受了。
她又开始偷瞟江璃,发觉他在垂毓冕冠的掩护下偷偷闭上了眼,忍着笑问“还得念多久啊”
江璃站得八方不动,雍容地回了她两个字“闭嘴”
宁娆瘪嘴,不死心地问“从下个月开始扣,好不好我长到十五岁,还没见过这么多银子。”
她没指望江璃能搭理她,就是闲的无聊,想撩拨撩拨他。
可没想江璃突然开口“好。”
哈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却听江璃接着道“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准你从下个月开始扣。”
宁娆忙不迭想点头,可是头饰太沉,根本点不动,只能殷勤的热情的死命眨眼。
虽然江璃始终闭着眼,也看不见她眨眼
“如果有人对你说,我想要害死你,你会信吗”
宁娆开始捉摸,昨天小静就非常激动、真诚地跟她说这皇帝不是个好人,想害她当时她火冒三丈,义愤填膺地就来找江璃算账了,该是信了吧
不对,要是信了还问个什么劲儿,就是觉得可疑才问的吧。
她敛着袍袖,笃定地说“不信。”
江璃睁开了眼,歪头看她,隐有熠熠神采溢出“为什么”
“我觉得吧,你这人虽然脸冷了点,话少了点,性子又有那么点别扭,但对我还是挺好的。你要是想害我,对我这么好干什么啊你都是皇帝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身上也没什么值得你图谋的。”
江璃看了她许久,面上一扫沉暗,透出些清亮来。
宁娆觅得了一些愉悦,觉得他心情还不错,忙追问“可以从下个月开始扣了吗”
江璃又瞥她“你该不会是为了讨我开心才故意这样说的吧”
宁娆满脸堆笑“我要是再说些好听的,逗你开心,你会不会就不让我赔了啊”
江璃干脆道“不会。”
哼
宁娆扯着祎衣袖子,气道“再有人跟我说你要害我,我就信了。我不光信了,我还要找你拼命,我不光要打你,还要踹你。”
礼官诵祷和乐音同时戛然而止。
周围恢复了一片静谧,因此那句没来得及收回来的“我不光要打你,还要踹你。”格外清晰的散了出来。
她和江璃的身后是文武百官和清泉寺高僧。
而且离得不太远。
她僵滞地站在他面前,蓦地,连连后退,被裙裾绊倒向后跌坐在地上。
她窘迫又愤怒“你明明醒着,怎么装睡”
江璃缓慢地坐起身,将冗长铺开的纁裳摆袖收回来,似笑非笑地说“我睡我的,你管我真睡还是装睡,又碍着你什么了”
微顿,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是碍着你了,碍着你”
宁娆连滚带爬地上前捂住他的嘴,瞪圆了眼“你你别胡说,我我不是要非礼你,我只是”
江璃将她的手拿开,温和笑问“只是什么”
她低下了头,突有些沮丧占据心头,无比低沉地叹道“我又做了个梦。”
甚至不敢江璃的神情“我梦中偷偷地去亲一个人,先亲了脸颊,又亲了嘴,那人好像是睡着的,但其实没睡,末了还把我抓进怀里,说”
“敢吃我的豆腐,你真是胆大包天。”江璃的声音悠然婉转,说不出的好听。
宁娆一怔,抬头看他。
江璃嘴角噙着一抹温暖的笑意“那是我们刚成亲的时候,你总喜欢跟我闹着玩,一天到晚没个消停时候。”
宁娆傻愣愣地看他。
江璃随意地撩开前裾蹲在她面前,与她平视,手平铺开试了试地上的温度,一股凉意顺着掌心渗入,他见宁娆大咧咧地坐在地上,眉宇微皱,伸手将她搀起来。
两人刚刚站稳,宁娆如梦初醒“所以,那人是你啊”
江璃简略地勾了勾唇角,算是回应她了。
宁娆瞬间如释重负,粲然而笑,连蹦带跳地上前抱住江璃“太好了,是你,总算是你了”
江璃怔了怔,手缓缓地抬起搂住她的背,带着试探地问“是不是我,对你来说真的这么重要吗”
“那当然了”宁娆松开他,一本正经道“不管我记不记得你,你都是我的夫君,你说我明明有夫君,还跟别的男人不清不楚像什么话我虽然不拘小节,可也是个正经人。”
江璃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转而笑开,那笑容若落日下的远山雾影,绵远朦胧又透着淡淡的失落。
他替宁娆理了理鬓角的碎发,温声道“好了,别胡思乱想了。我告诉你,在过去的五年里你是个顶守规矩的人,操持六宫琐事,修理内帷,样样无行差踏错,任谁也挑不出你的毛病来。”
“为什么”宁娆脱口问出,又怕江璃没有听明白,追问道“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的人我明明在出嫁前就不是这样的性格。”
江璃沉默了,双眸中漫上难以言说的惆怅伤慨,过了好半天,他收拾好情绪,复又抬头,理直气壮道“因为你爱我,爱我爱的太深,爱的不可自拔,爱的发疯,所以甘愿为了我脱胎换骨。”
宁娆
“不想说算了”
她转身要走,被江璃拉了回来。
“今晚在祈康殿待着,别出去,我要去向母后请安,顺道去偏殿教你春祭的礼仪,还有三日就要春祭,依礼我们明日就要去清泉寺沐浴、斋戒,今夜若是再不教,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宁娆点头,突然想起来“安北王府的事”
江璃道“这事儿已经过去了,王叔不会再追究。”
宁娆低头扭了扭衣角,闷闷地说“我听大黄门说你替我看了一整夜的账本,今天又被内外琐事缠着不得安生,晚上你还要教我礼仪,你一定很累吧”
她心中内疚,又着实有些生自己的气,但却又无可奈何,颓唐地抬头看江璃“虽然我可能不太靠谱,但我不笨,学东西很快的,而且从来不拖累人。我现在把你拖累成这样,就是因为我中了毒,失去了记忆,我变得不是我了,才会这样。”
江璃温柔凝睇着她,摇头“你怎么会拖累我我们是夫妻,本该相濡以沫,相互扶持的。”
宁娆默了默,突然握紧了拳,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抬头直视江璃“反正都已经这样了,我一定会做好我该做的事,我在祈康殿等你。”
说完,潇洒地转身离去。
江璃凝着她的背影,面上凝着一抹温默浅笑,原来十五岁的宁娆是这么的豁达爽朗,若非这一场劫难,机缘巧合地在他面前重现,他都快要忘了十五岁的她的样子。
他长舒了一口气,也推开了殿门,去西暖阁见江偃。
西暖阁阴凉,早早的上了灯烛,江偃站在南窗前,身上落了幽昧昏黄。
见江璃进来,他忙迎上来“皇兄,安北王怎么样了他要你怎么处置我削爵还是流放别的我没意见,要是流放能不能把我往南送,北荒实在太冷了,北荒的姑娘各个膀大腰圆,实在看不下去”
说完,他有些忧郁地靠在穹柱上,顾影自怜。
江璃翻了个白眼“你给我老实点,再闯祸,朕就”他顿了顿,严肃道“朕就抽你,不光抽你,还得扣你的食邑。”
江偃垂头丧气,但一瞬又从江璃的话中觅得了一丝生机,双眼莹亮地看他。
江璃负手道“这事过去了,朕对外宣称你重伤难愈,需流连病榻些时日,所以封地暂且不必回了,春祭也不必出席,安生养伤吧。”
江偃一蹦老高,欢欣雀跃道“皇兄万岁。”
江璃瞥了他一眼“留下归留下,不许私下里再去见什么不该见的人。还有”他犹豫了一会儿,道“朕之前不慎,被阿娆套出了一些话,她可能会再来问你,你得躲着,不许见她。”
江偃大笑“我没听错吧,依如今阿娆这脑子,竟还能从皇兄你这儿套出话来”
被江璃凉凉的眄了一眼,他收敛笑,颇有感慨道“看来不管是聪明的阿娆还是傻了的阿娆,都是皇兄的克星,将你克得死死的。”
克星江璃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本意是尽快去祈康殿,因春祭礼节繁琐,若要细细消化,恐怕一整夜都不够。可偏偏他那岳父大人来了,跟他东拉西扯了半天,等他将宁辉应付走,已是暮色四垂,回祈康殿时太后已歇下了,他隔着一道珠影纱问了安,便去侧殿找宁娆。
宁娆早已哈欠连连,见江璃总算来了,刚要抱怨,突然眼睛亮了起来,轻手轻脚地从江璃怀中接过那巴掌大小的小奶猫。
那猫大概是刚出生,细腿纤腰,眼睛绿幽幽的,像是濡种的翡翠。
“你哪儿来的”
江璃道“你爹给的。”
“哈”
他望着宁饶,叹了口气“自从我们成婚,他每年都会送我一只。舶来的波斯猫,极娇嫩矜贵,还特意嘱咐一定要我亲自喂养照料,不要假手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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