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连月亮都不见踪影。虫鸣声窃窃,讲述着老掉牙的传说故事。拿腔作调有板有眼的,甚至还有阴阳顿挫。
一串火把从山坳中疾行而过,远远看去就像昼伏夜出的妖崇结队而行,摇摇晃晃的出来觅食一般。
虫鸣声戛然而止,蛰伏在草丛山林之中,静静的看着。
“你们去那边看看,你们跟我来。”火把队伍猛地停下,带头那人身穿紧身墨色劲服,下着命令。
噗通一声。
那人蓦然出刀,火光照在弯旋的刀刃上,映出一朵红莲,也映出那人坚毅冷酷的神色。
刀尖入水,从湍急的河水之中挑出一只犹在挣扎的□□,四肢绷的笔直,偶尔扑腾两下,一双突出的眼睛瞪得溜圆。
带头那人面露厌恶的甩掉□□,在这小小生物飞到空中的那一瞬,将它从正中一刀两断,劈的整整齐齐。
队伍里有个人似是觉得这场景有些好笑,摒了半天,终是说了一句:“那小子就像这只癞□□,没多久蹦跶劲儿了。”
带头那人觑了他一眼,冷声说道:“绝对不能有任何疏漏,若是让他逃了,咱们都活不成!”
这句话像是吓怕了人,队伍里的齐齐点了下头:“是!”
那人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不远处连绵的山峦:“生死不论,提头来见。去吧。”
一队火把分成了两队,朝着不同的方向疾奔而去。
待到两队人都走了,河水中猛地探出一个头,急促的呼吸着空气。
萤火虫被惊的四散,只微微的照亮了那人的一侧面庞。
这人看着年纪不大,仍是少年模样,眉眼渐开,一双墨色黑眸和这无边的夜色融在了一起,微光闪过,映出其中的慌乱和恐惧。
他如今已经是披头散发,墨色长发贴服在被河水泡的有些苍白的皮肤上,额头上被方才入水的刀尖划了一处伤口,血顺着脸颊向下流,倒有些妖冶的美感。与其说他是个人,倒不如更像是个水妖。
他又在水里蹲了片刻,这才慢慢的向岸上爬。
他已经没什么力气了,接近两日未曾进食,双腿都在颤抖个不停。攀着河中石头的手因用力过猛,不知道被划了几道,向外涌着鲜血。
强弩之末。
陆追以前读书的时候看到这个词,尚只晓表意,如今真身亲历,反倒觉得这词的背后掩藏的是无尽的悲凉。
强弩之末,人却还要再奋力挣扎一番,哪怕尽是徒劳。
陆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所有的事情似乎都与他有关,但他却只能是个旁观者,被堵住嘴捂住耳朵束缚住四肢,被簇拥着裹挟着向结果冲去,无从选择。
陆追原本是京城中陆家的庶子,据说母亲只是府中一个不受重视的姨娘,生下陆追之时便因难产没了。
陆家是世袭贵门,一族曾出了数个内阁首辅,荣光至极,可堪文臣中的翘楚。但不知是何缘故,如今的陆家却不入当今圣上的眼,一路贬斥。
陆追曾听下人闲聊得知,当年皇上身子抱恙,三皇子与六皇子夺嫡,三皇子被卷进一场卖国大案,证据确凿。
卖国之事,即便是皇子亦不能免罪,三皇子被流放,尚未到地方便死了。三皇子府中一众男丁活不出一两年俱都难逃一死,女眷则被纳入宫中辛者库。唯有个夫人受惊早产,生下来死胎一个,人也这般没了。
除掉三皇子后,六皇子顺理成章的便得了皇位。而陆家,却是在这次夺嫡当中站在了三皇子的那头,虽未曾被卖国大案卷进,可也元气大伤,自此不得重用。
陆追在这府中没有娘亲护佑,身份低微,加上陆府由云端跌落,生计愈发不善,他的处境也愈加艰难。
嫡兄嫡姐从人中龙凤至此,心里那口气儿总是要出,加上陆追自小生的好看引人眼球,有事没事儿便要要来冷嘲热讽一通,将他当下人使唤苛责。
陆追也知道庶子与嫡子总是云泥之别,平日里能忍便忍了。父亲让他同兄弟一起读书,也随他在书房内挑书拿回去看,除此之外便再也不闻不问。偶尔在看见他的时候会叹气,不知想起了什么。
陆追喜欢读书,他如饥似渴般的汲取着书本中的知识,不懂的再到课上去问先生,也时常受到先生的赞扬。说他是可造之材,日后得当大用。
可父亲听了这话,便愈加愁眉不展。
陆追那时还小,府中境况差,他也不甚懂得,只管自己读书,应付嫡兄嫡姐。
可在他七岁的那日,他的世界变了。
陆追开始做梦。
那梦混乱之极真实至极,好似他曾经真的亲身经历过,密则日日都出现,疏则十天半月一次。
在梦里,他杀了人。
浓稠的鲜血沾的他满手都是,那种浓厚的咸腥气味扑的满头满脸。
环顾四周,没有更血腥的场面了。他似乎是在一个战场上,脚下都是尸首,堆成了小山一般。
而他就站在这座修罗山之上,掌心黏腻,手中的剑刃滑落着珊瑚珠子一般的血滴。
他在梦里仰头,一片艳阳天。
没有比这更美的天空了,他从未见过。连带着这些气味,都变得甜美馨香起来。
杀戮、鲜血、内心如鼓。
却又有那么一丝丝的无趣,好似对这样的杀戮,对这样的场景觉得厌倦,觉得乏味。
陆追朝不远处看,他看见了皇城,那日日夜夜他在陆府抬头便能看见的巍峨皇城。
他要去那里,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嘶吼,他要去那里,要去拿回原属于他的一切。
这样真实的梦境不停的出现,有时是他一个人站在长长的走廊当中,阳光被连廊挡了大半,显得阴沉,面前有好多人跪着求饶。
他们声泪俱下苦苦哀求,可梦里他似是铁石心肠,不屑一顾。
有时是他站在高处向下看,割断的人头密密麻麻的在下面。离了身子的头颅仍有自己的神态表情,但俱是惊恐的,悲痛的。
偶尔有两个忿忿不平的,陆追就让人将那头取下来,用钉子将面上的神情换成开心的,咧着嘴大笑的,颠三倒四的。
他也曾梦到过一个女人,站在火旁怜悯的看着他。
他不喜欢这样的眼神,他无需任何人可怜,所以最后,她大抵也没有善终吧。
这样混乱的梦持续了半年,蚕食着他的心,他不知道梦里究竟是什么,甚至一时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孰真孰假。
他快疯了。
偶尔和人说起话来,他心里总是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暴戾,想要将眼前的一切都毁个干净。
他压抑着自己,压抑着那真实的梦境,待人愈发温和。
而后从一日起,这梦变了,是陆府中的景象,是他所熟悉的每一处假山每一处庭院。
他梦见父亲带着一队人闯进了陆府,父亲一路向他的小院里走去,气势汹汹。他提早得了个关系不错的小厮报信儿,想着不知道大抵又是嫡兄嫡姐的手段,便先找了个假山洞里藏了起来。
可随后没过多久,鲜血流的满院都是,哀嚎声、求饶声、哭泣声盈满了耳边。
他梦见自己缩在一处假山里瑟瑟发抖,看着嫡兄嫡姐被拎出去,甩在他的父亲面前。他们在逼着父亲说出三皇子遗腹子的去处。
他梦见嫡姐在父亲的面前被侵犯,她想挣扎,却被狠狠的打了几个巴掌。那人下手狠,她呕出一口血,哭着喊着求对方放过自己。
他梦见嫡姐到了最后竟然娇声宛转,试图让那些闯进来的人留自己一命。
他梦见嫡兄被一片片的剐下身上的肉。
那刀锋利无比,血滴在上面都毫无滞涩。嫡兄尖叫着,脸都扭曲成了鬼的模样。
他梦见祖母哭晕了过去;梦见夫人拉着父亲的手苦苦哀求,求他救儿子一命;他梦见父亲颤抖紧握的双拳,哭喊着说他不知道自己去了什么地方;梦见嫡兄惊恐的求饶着。
他梦见嫡兄最后成了个血人,身上的皮俱被那刀剥了个干净,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仍在动着。最后朝着母亲的方向走了两步,母亲被吓得惊声尖叫连连后退。
而后,那具长成人的身躯就这般倒地,像片羽毛似的,一丝重量都没有。
陆追隐隐约约觉得他们是在找自己,他怕极了,趁着空档躲到了另一处,是他往常被嫡兄嫡姐欺辱的无处可去的地方。
这里很隐蔽,没人能发现自己。
他在漆黑的狭窄空间里躲了不知道多久,口干舌燥,躲到外面的那些哭喊声俱都消失了,他才敢出来。
陆追从梦里惊醒,他原本想把这梦和父亲说,但他想到那梦开始时父亲的神情,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掩饰的很好,日子就如往常一般度过。
可这梦,终是来了,像是在告诉陆追你所有曾经做过的梦都是真的,都会实现一般,他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站在满是干涸血迹的石砖上,孤零零的,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又为什么要在这世上。
可有一件事情,他是知道的,他不能在这里呆着了,有人想要杀他。
他看见城墙上贴了有自己画像的告示,说自己是杀人犯,杀父弑母。但幸好,那画像和自己不甚那么相似,大抵是也归功于自己只是个不如人眼的庶子罢了。
他想方设法藏在出城的泔水桶里偷跑了出来,再一路南下。
他不敢去人多的地方,只能在山里摘些野果子捕些鱼吃,但最后还是被人发现了。
陆追被人一路追捕,他躲在山里,看着京城里来的人,为首的就是将嫡兄的皮肉一片片剥下来的那人。
如今的他,沿着河边往前走着,他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已经疲倦了,不想再逃了。
突然之间,他看见下面有个小山村,村子里有户人家靠水建屋。这么晚了,那地上伸出的烟囱仍在冒着火光,好似是座仍在工作的瓷窑。
鬼使神差的,陆追朝着那户人家走去。好在此地离河边并不远,他站在漆黑的院落里,看着一个男子拖着木板朝瓷窑里走。
那人在炉火明灭不定的照耀下,就像一个恶鬼,说着可怖的话语。
他觉得很可笑,为什么爹娘总是觉得孩子是他们可以随便使用的工具呢?需要的时候招来,不需要的时候只要摆摆手,好似轻而易举的就能打发掉。
陆追知道,倘若当日他没有躲起来,那一刀一刀被剐下血肉的,声声被割到白骨嶙峋的人,应当是自己。
哭晕了的祖母,吓疯了的夫人,咬破嘴唇双拳颤抖的父亲,倘若换成自己,他们还会这样吗?
不会。
他很清楚,那日父亲带人来,原本就是要将他交出去的,什么三皇子的遗腹子,这便是陆府衰落的根本。
没有什么礼仪道德,他本就是要拿自己去换陆家曾经的荣耀。只可惜,来人比他更为绝情。
父亲没有换得陆府的再日辉煌,没有换得信任,最终只得了个死,尸首都不知被扔在了何处何方。
罢了,都是死人了,谁还管他们如何想的。
陆追看见那男人最后跌入炉火当中,看见少女把阿婆半拉半扶的走出来,他看见这瓷窑里燃起的熊熊烈火,就像是一朵巨大的盛放红莲,似是要将生命绽放到极致,美轮美奂。
陆追再没有力气了,他钻进瓷窑,想着这院中一对老少心里有鬼,之后又要忙于生计,更不可能再来瓷窑里了。这便稍稍安心,躲到了里面。
白日趁着那少女不在,偶尔去掬一把河水,去厨房里寻些吃的。只是这家一穷二白什么也没有,他只好生吞些米面刮些锅底苟活。
待到那熊熊烈火完全灭了,他又躲到了瓷窑里面去。
如今,只有这彻头彻尾的黑暗,还有那梦里可能会出现的未来,才能给他一丝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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