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天色已经减黯, 正是百姓家要开饭的时候。午后的盹儿,白日的闹腾气儿堆积下来成了困顿。
瓦哲部一拳重击, 便是挑好了这个时候。
为了防止战马踏地声音太大,瓦哲几乎人人负重,背着柴草,拉着粗糙的板车而来。但因为人多, 加上谷地沟壑高大, 难免会有些回音。
远处尚不觉得,离的近些带着北风呼啸, 便有千军万马之音。
秋行山脊上的烽火台接二连三的点了起来,滚滚狼烟向着天际直冲上去。一时间人头攒动, 叫骂声迭起,闹闹哄哄的集合起来。
瓦哲部人到了地方,首领一招手, 后面快速的冲出几个背着柴草的方队,将路上的铁蒺藜遮盖起来。前面没了柴草后面又递了上来,动作急促,密密麻麻的向前铺。
与此同时,两侧的木板车也已就位, 上面又负了些大石头, 用来抵御两侧向下抛击、沿着山道一路滚下来的礌石滚木。虽然不能完全消解,但多少好些。
陆追站在一处城墙上,看着远方忙碌的瓦哲部人。
“将军,放箭吗?”一旁有将士问道。
陆追抬了下手, 示意再等等。他当然要给瓦哲部一些时间整顿,不然都倒在外面,关不上门,里里外外徒添麻烦。
更何况,两军对峙之前,放箭过早一则是浪费,距离太远反而会将生铁箭镞拱手送到对方手中;二来是会露怯,只有害怕亦或是弱者,才会急着将手里的东西摊给别人看。
陆追饶有兴致的看着前方忙碌的瓦哲人。他不是闵丘,对敌方永远怀有尊重之心,对生命的也有敬畏之心。
他什么都没有。
没有战前的紧张,没有面对死亡的恐惧,没有狂热,没有悲喜,他只是一具空壳而已。
陆追转身走到城墙的另一边。
一墙之隔,外面是摩拳擦掌的异族,里面是紧张担忧的游朝百姓。外面还在玩耍的孩子被大人一把拉进了屋子里,门关的严实,只是顷刻间,平日热闹的街道便干净寥落。
但也有无人问津的稚嫩孩童,被匆匆的人群挤倒在地,揉着眼睛嚎啕大哭,脸上扑满了脏污的泥土,却没有人问,也没有人拉他一把。空荡的街巷上只有这孩子的哭声和着远方沉闷的进军步子,振聋发聩。
曾几何时,陆追也是这般,大抵是这般。
大家都是旁观者,沉默的看着他,那比无人知晓更可怕。他们看着,静静地看着他的身魂被烈马践踏,再投入火炉里。
只是那时的陆追已经会忍了,不会将自己的丑态给他人看到。
唯有一人,占了他的心,可他却找不到了。
罗县的百姓尚不知道自己的命运,那轻而易举便被他人掌控割舍的命运——一个罗县手无寸铁的百姓,面对怒火中烧的瓦哲战士时,该面临的命运。
凡人从不问蚂蚁疼不疼,只有佛陀在意,但人生在世,何处有佛陀?
若真有佛,岂容这天地间变成如此模样。
这是地府,菩萨不愿过问。
看着那只顾着哭喊的孩童,陆追突然有了一个奇异的、与当前的环境完全不相干的想法,如果阮澜还在,她会喜欢小孩子吗?
他不知道,她没有告诉过自己,他便不愿意擅自猜测。
巷道当中,一个纤细的背影匆匆闪过,陆追看着那背影愣了一下。他向前疾走两步,紧紧的盯着那个身影。
那身影冲到那哭喊的孩子身旁,一把捞起他。她抱的有些吃力,但仍是脚步不停,转进个小巷,不见了踪影。
“轰隆”一声,身后有巨石滚落的声音。
陆追猛地回身,看着西侧沿着山道呼啸而下的石头搅得大地抖动,像引发了地震似的。
一块石头滚了下去,另外一侧像赶集似的,也效仿着投了巨石。
但是这些圆木巨石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它们去势汹汹,砸在了瓦哲之前便推到位置的木板车上。木板车被砸的晃动不止,眼看着便要散架,但却硬生生的挡下了这一击。
瓦哲人像是被鼓舞了一般,在下面呼喝叫好,好似已然赢了一场大仗。
“谁?!谁给他们下的令?!”陆追怒声问道。
一旁的军卒也吓了一跳,连忙差人打旗语去问。
过了片刻,他回来哭丧着脸:“将军,他们慌乱了,是不小心……”
一些小事,倒也无关紧要。陆追看到瓦哲后方的树林里有一面旗子一闪而过。他点了下头:“传令中军左翼,沿原路而出。绕后。”
“是!”那人快速的应道。
说完,他自己倒是愣了一下,绕后?绕什么后?难道不是在罗县前和瓦哲决一死战吗?若是都绕了后,那罗县不就是洞门大开吗?
但这些都由不得他去思考,军令当头,晚一步便是延误战机,这是他担当不起的。
陆追抬头看着远方,今日是个好日子,晚霞瑰丽,像是瓷窑当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又像是人的鲜血。
晚风猎猎,刮得殷红的袍角与天连到了一起。
他又看了一眼罗县的方向,那个小巷口里,那个身影早已无影无踪。
陆追掐算着时间,眼看着对方清扫路障,直冲罗县城墙而来,右翼军早已经被调遣在前,与先冲上来的瓦哲杀在了一处。
垛口后接连不断的箭矢密密麻麻,战鼓擂擂,撞得人心里翻天覆地。
刘小五一路狂奔到了城墙下,疯了似的往上跑,周围都是急匆匆的兵卒。刘小五揪了个正搬石弹的,急声问道:“将军呢!将军在哪儿?!”
“不知道!”那人拧了个身子,捧着东西跑了。
“口!”刘小五骂道,他沿着城墙一路跑,路上不停的抓人来问。他不能慢不能晚,这些年他知道陆哥有多费心思知道陆哥有多难受,倘若他知道人就这么死了,还是死在自己的眼皮子低下,死在自己的计谋当中……
他不敢想。
“嗖”的一声,一根火箭射出。
刘小五愣了一下。他就看着瓦哲后方出现了一队手持火把的人。他们自然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但临死前挣扎这将火把扔了出去。
火把上沾了油,与那火箭一起将铁蒺藜上的柴草点燃。晚风正猎,火借风势,只是片刻,那些柴草便猛烈的着了起来。
眼前的的沟壑当中,沿着长长的一段,出现了壮观的火景。
滚滚浓烟,助兴的北风将火苗吹的东倒西歪,倒到哪儿便舔到哪儿,歪在哪儿便蔓延在哪儿。四处都是乱溅的火星,只是须臾,这条山谷间便出现了一条气势磅礴的巨龙。
巨龙威风凛凛,在这山道上盘旋着,升腾着,掀天揭地,大有一副永不停休的狰狞模样。
在这火中,即便是结冻的冰河也化了水,即便是铁蒺藜也成了疙瘩,那些原本用来抵御巨石圆木的木板车也成了火烧中的一员,献出了自己的一份力量。
刘小五怒骂一声,继续向前跑。
终于,他在人群中看见了陆追。他就站在城墙上看着前面的战事,脸上的表情平淡,就像他只是这壮烈场面当中的旁观者一般。
刘小五扑到陆追面前,用自己最大的声音喊着:“她在罗县!她在罗县!”
周围的战戈声太大,风声将他的声音掩埋了过去。
刘小五眼泪都急出来了,嘶吼着喊道:“她!阮澜!她在罗县!”
他将手里的小瓷瓶塞给陆追,指着罗县的方向:“她就在罗县啊。”
陆追接过那个红釉的小瓷瓶,他目光呆滞的看着它。它的颜色很美,是玻璃面的,就像是——就像是她烧的第一个瓷瓶,那个也是在晚霞当中,被她抱在怀里的瓷瓶。
他知道阮澜托刘珠将那个瓶子卖了,这几年中又花了好大的功夫,将所有她做过的瓷器都收了起来。好像就这样,她就会来到自己身边。
其中自然也有那个红釉春瓶。
小小的瓷瓶从他的手中落了下去,摔在青砖上分崩离弃,就好像两人的命运一般。
陆追回过神,疯了似的向下冲去,他知道,刚才那个身影一定是她。自己当时便不应当怀疑,应该直接冲过去的。
……
阮澜和一众孩子躲在小屋里,外面不知是什么情况,房子一阵一阵的跟着抖,像是马上就要不堪重负似的。
赵婶子在旁叹气:“听外面的声儿,就像打在附近似的。北风刮刮的,把什么东西都往这儿吹。”
几个孩子缩成一团,脸上都有哭过的痕迹,有些年纪小的还在哽咽。
阮澜轻轻的安抚着哭的最厉害的那个小女孩儿,哄着:“别怕别怕,外面有好厚好厚的城墙,进不来的。”
“可是昨天小唐子用泥巴堆了个城,他一脚就踹没了。他说咱们的城墙也不结实。”
阮澜拍了下另一侧的小胖子,说道:“昨天就是你在玩我的瓷泥啊?”
小胖子哭丧着脸:“姐姐,我闹着玩的。”
阮澜又安抚小女孩儿:“他不会做城墙,下次姐姐给你做一个,保证踢不倒。”
“砰”的一声,门被砸开了,孩子们整整齐齐的哭了起来。
门外站着个人,外面暗下来了,看的并不甚真切,阮澜却将自己怀里的孩子递给赵婶子,慢慢的站了起来。
“阿追……”她小声呢喃。
“砰”的一声巨响由远处传来,整个城像是被震到了似的。
陆追向前快走两步,一把将阮澜搂在怀里。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不知道怎么开口,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只是……想抱着她,天荒地老。
“将军!”跟着赶来的军士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但他还是兢兢业业的报道:“右翼军快撑不住了!城门快破了!将军!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阿追他,其实并不算是一个好人。但也不能说是坏人吧。他不太健康。但是很多军事上的事情,我们知道它可能是必要的,但是在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感情上是不能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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