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十三年, 钟缙惨死葫芦谷, 靳烈绝杀狼烟骑,战死于玉石关。
表面看来两位都是忠臣良将,可后来先皇诏令天下, 靳烈投敌叛国,故意引狼烟骑入玉石关,害关内数十万百姓惨遭荼毒, 钟缙拼死救援, 被围困葫芦谷。三天后靳烈赶回玉石关,与狼烟骑殊死一战, 夺回关隘却来不及营救钟缙。
钟缙惨死, 举国哗然。然而靳烈为何弃关而逃,又为何奔袭守关, 一切不得而知。
两位当事人都埋于尘土, 留存下来的证据盖棺定论。靳烈被赤九族, 长子次子早年便战死沙场, 唯一的幼子据说也与其母服毒自尽。靳氏出嫁女连同夫家皆受牵连, 亲近的一律斩首,疏远的也被流放关押,便是靳家请过的夫子老师或奴仆家人都没有例外。
那是一场血案,是先皇执政早期最大的阴霾。
那时候贺珏才不到两岁, 他被送到了久未生育的秦皇后身边, 秦皇后是个温柔的女子, 无奈身体孱弱, 能亲自抚养他的机会极少,再后来长大些,便被送到了乾元殿,同所有皇子住在一起。
年纪小,对于这件事的印象几乎等同于无,他还是牙牙学语的稚子,而靳久夜却被送进了生死营那样凶残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要在那个地方活下来,何其艰难他的夜哥儿年仅四岁,要靠什么才能抵御失去所有家人孤独于世的痛苦,才能面对充满血腥与残杀昏暗无助的未来他要怎样拿起刀剑,要怎么刺下第一个人的性命他手上沾血的时候,是不是特别害怕贺珏不敢想,光想一想都觉得心口疼得厉害,浑身在发抖一般的疼。
特别是在那很多年以后,他看清了先皇的真面目,得知了整个案子的真相,一切都不过是权欲斗争下的牺牲品罢了,连同他这个皇子,也是上位者手中的棋子时,他感到一阵无法喘息无力挣扎的悲哀。
“林持,把人带下去吧。”靳久夜忽然开口。
林持看了一眼贺珏,随后应了,将钟宛秀带了出去,屋子里就剩靳久夜与贺珏两人。
日光很亮,男人就站在门口的日光里,一身黑衣,身后却是万丈光芒,贺珏觉得有些晃眼,晃得人眼睛发疼,想流泪。
所有的一切都寂静无声,他的眼里只有男人,看一眼便是万年。
他走上前,猛地将人狠狠抱进怀里,男人的身躯是厚实的,是贴心的,是强大的,也是温暖的。
“夜哥儿”贺珏无言说什么,只能唤男人的名字。
那一个个名字,撞击着他的心,他在此刻愈发明白,这个男人到底承受过什么,又正在承受什么。
他本是将军府的公子,本应该同齐乐之一样光风霁月,一样单纯无暇,一样拥有娇妻美妾,再挥洒智慧,于朝堂上建功立业,成为令世家瞩目的青年才俊。
贺珏知道,如果靳久夜是齐乐之的话,他可能会做得更好。
因为这个男人,经历所有的阴暗与痛苦后,还会对他保留温柔与包容,从不曾被阴谋算计撕扯成一个怪物。
“夜哥儿,你怎么会这么好”贺珏伏在他耳边问。
靳久夜道“主子,你是哭了么”
贺珏没说话,靳久夜沉默了一阵,又道“属下以前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小时候的事都不记得了。后来成立玄衣司,肃清生死营的时候,便看到了。”
贺珏顿了一下,松开靳久夜,看着男人的脸,问“然后呢”
靳久夜淡淡道“也没什么,主子不必在意,过去了的就过去了。”
贺珏激动道“可那时候我们早就从先皇口中逼出了真相,只要再花时间去查,总能为大将军翻案的,你便一点也不为所动”
其实掩藏在心里还有句话,贺珏想问却不敢问,你便一点都不怨恨么
如果怨恨,那他这个主子,是害他家破人亡磨难一生的仇人之子,他们之间即便没有芥蒂,也没办法再像从前一样了。
贺珏不愿意得到这样的答案,但却没想到,靳久夜只是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道“如果查了,我还怎么待在主子身边”
男人的声音很轻很淡,好像一缕烟,在贺珏听来,却仿佛缀着千万斤的重力般,两人彼此对视着,他的眼眶红了。
靳久夜伸手,用拇指温柔地擦了擦贺珏的脸,“主子,别哭。”
贺珏哑着声音回答“朕没哭。”
“好吧。”靳久夜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十年的厮杀,二十年的相守,千言万语都不过在一句话中了。
直到此时此刻,贺珏才深切地感受到,动情是什么滋味,不是眷恋痴迷于对方的身体,也不是为了某一个对视的悸动心跳,而是他站在你面前,你的心底柔软一片。
他对你笑,你的胸口就像被震颤一般又疼,却又心甘情愿。
从前他一意孤行喜欢过的人,原来那不叫喜欢,如今感到心疼想要拥抱的人,才是他的挚爱。
两人无言半晌,靳久夜适时提起郎笛,“那人跟北齐太子有关系,我们要不要审审看”
贺珏沉思片刻,安抚地拍了拍靳久夜的肩膀,“不必,先解决太妃的事,朕有些问题想问她。”
“嗯。”靳久夜表示遵从贺珏的意愿,太妃的行径是北齐九公主入宫之后才有的,很显然其中有郎晴的手笔,而弄清郎晴的目的,比审问郎笛要紧迫而有用得多。
寿康宫。
太妃头疼得厉害,怎么按摩也不见好,这些日子老是疼,她脾气也愈发不好了。今日钟家那小丫头还敢跟她作对,更让她怒上心头,胸口也闷得慌,好一阵的不痛快。
勉强午睡之际,外头的宫人进来禀报“太妃,陛下来了。”
“陛下”太妃掀开眼皮,脑子里有一瞬的空白,可很快她意识到什么,脸色一下就变得僵硬。
“太妃,听说你头疼,朕来看看你。”贺珏踏门而进,也不在乎礼节,他挥挥手,示意旁边的宫人都退下。“朕要与太妃说一会儿话,你们不必伺候,都守在外头吧。”
“是。”两个宫人都低着头出去了。
太妃从榻上坐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气,端出平日的做派来,勉强笑道“陛下今日怎么来了”
贺珏自顾自拖了一张方凳,坐到了太妃的对面,“明人不说暗话,朕曾以为钟家乃忠烈之家,即便做过再多的恶事,也绝不会叛国通敌,可现在看来,太妃当真让朕刮目相看。”
“通敌叛国”太妃对这四个字尤为敏感,“陛下是在说哀家吗哀家怎么听不懂”
贺珏看了太妃一会儿,然后嗤笑一声,“是郎晴要你合谋杀害靳久夜的吧用的什么下作手段”
“陛下,你现在是为了一个影卫来质问哀家吗”太妃忽地怒不可遏。
“是又如何”贺珏轻蔑地扯了扯嘴角,“太妃,不要再拿亲生母亲那一套来威胁朕,你现在的尊荣,都是朕给的。朕想要收回,也不过一句话的事。”
“难道你还敢杀了哀家不成”太妃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的底气就没有了。其实在上次之后,她就知道自己应该收敛的,在答应九公主的提议时,她也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可临到头,她仍然不甘心。
贺珏没有回答,可他的眼神却告诉太妃,没什么不敢。
太妃对此感到心虚,愈发色厉内荏道“陛下说通敌叛国,呵,好大一项罪名所谓通敌叛国者,岂是哀家陛下难道不知道,你的嫡亲外祖父是怎么死的么你们留着那个孽种,让他苟且三十年,哀家行将就木之人,如何不能拼死一搏报了父仇”
提到这件事,太妃尤为激动,声音也尖利得可怕。
贺珏静等着她说完,才冷冷开口“钟缙老将军是怎么死的,太妃应该亲自问问先皇才是。”
“你”未等太妃再说什么,贺珏直接打断,毫不留情地说出事实真相“先皇猜忌忠臣良将,发了错误的行军信号,密旨调动靳烈离开玉石关,目的就是要让钟缙死于狼烟骑的铁蹄之下。”
“不可能”太妃脸色扭曲。
贺珏面无表情“这是宝元三年,朕被先皇囚禁时,靳久夜杀到勤政殿亲口逼问出来的”
“胡说八道一派胡言”太妃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张牙舞爪几近疯狂,“定是那小崽子为了洗脱罪名编的谎言”
“那时候靳久夜只知道自己是个无血无肉的影卫,何曾明白自己的身世后来先皇说的话,朕都亲耳听见了。”贺珏不屑地瞥着太妃,双手抱胸往椅背上一靠,继续道“太妃不妨想一想,崇明十三年,钟家到了何等鼎盛的地步,老将军南征北战,声名宏大得连镇国大将军都比不上,军中大半武将都是他的门生。先皇猜忌多疑,如何容忍得了一个一呼百应掌握了大半兵权的重臣”
“功高震主边关百姓只知老将军不知有今上,若是钟家有一丝野心或不臣之心,那先皇还坐得稳他的位子么这等忌讳太妃以为先皇能容忍他连优秀的皇子都忍不下,引诱我们兄弟自相残杀,又岂会放过钟家”
太妃随着贺珏的话,渐渐颓靡下去,没了声音。贺珏便知道她并非糊涂人,只是差一点儿想通关窍罢了。
“太妃久居宫中,后宫那些手段自是高深莫测,但前朝这些争斗,只怕不能了解清楚。如今,你还以为镇国大将军该死么他千里奔袭回玉石关,违抗了先皇的命令,便是为了回去救钟缙老将军他识破了先皇的算计,便被先皇惩治到鞭尸赤九族的地步
他为了先皇的猜忌付出了全家所有人的性命,作为他唯一的幼子,靳久夜甚至未曾有过一天安稳日子。太妃,是南唐对不起靳家,是贺氏对不起大将军,是你我对不起靳久夜”
“而钟家,最应该感谢镇国大将军,若非有他在,那年灭门的恐怕就是钟家上下几百口人了”
贺珏的话掷地有声,犹如当头棒喝砸得太妃恍惚失措。
真相就这样被残忍地一层一层揭开,表皮底下是血淋淋的伤口,让人不敢触碰,不敢直视。
疼么,是疼的。
为君者不仁,以天下百姓为刍狗。
贺珏此刻感受着胸口那一处,还觉得疼得厉害,可是他的夜哥儿抱过他了,他便什么都不怕了。
许久,两人都没有说话,母子之间就这么面对面无声地坐着。
贺珏静静地看着太妃,这个女人经历了岁月的磋磨,仍然能看出当年的美貌,可明明是他的母亲,他却感受不到一丁点儿的亲昵,或许连陌生人也不如。
太妃撑着一旁的小几,身体仿佛摇摇欲坠,语气也如游丝般,“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贺珏道“是有一个问题。”
“问吧。”太妃叹息道。
贺珏道“你什么时候毒害过靳久夜”
太妃轻轻勾起一点笑意,目光缓缓打量着贺珏,“珏哥儿,你今日特意来找哀家,道出当年真相,便是为了报复吧。杀人诛心,你让哀家以后的日子,即便活着也饱受折磨,不会好过了。”
贺珏没有否认,太妃道“他是你心上人,哀家原本是不信的,如今倒是信了。”
“那是什么时候”贺珏问。
太妃眯了眯眼神,视线飘远,回忆起往昔,“是崇明十七年冬,先皇召他进长青园,那时候他已经在生死营待了许久吧。”
崇明十七年冬,贺珏心头一跳,似有预感。
“那一年哀家是为数不多从宫中一同去长青园伴驾的妃子之一,你三哥到了议亲的年纪,哀家不得不谨慎,便一直打听着先皇的动向。后来无意从老宫人那里得知,那个孩子长得像当年的靳夫人,再仔细一查,果然“
太妃的声音缥缈而虚无,一如二十几年前的记忆般捉摸不透。
“靳烈居然还有子嗣在世,先皇居然还特意留着那孩子,到底是为了什么不得而知,可哀家却不能让他活着。”太妃的声音里发了狠,带着多年藏在心中的的仇恨与压抑,“他在长青园待了两天一夜,哀家偷偷在他的饮食中下了剧毒,宫人亲眼见他饮下去的,原以为他便死了。可谁料想,第二日,他不见了。”
“不见了”贺珏诧异。
太妃点了点头,“是,不见了。哀家当时以为被先皇发现处置了,提心吊胆许久,直到半年后,他被你从生死营领回来,仍是活生生的样子。哀家知道,他没有死。”
贺珏沉默,仿佛在思考什么,太妃亦不言语。话已至此,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可突然,贺珏又问出一个问题“他进长青园那两日,是朕坠湖的时候么”
太妃倏然愣住,“你”
贺珏追问“果然是那时候么”
“你一直都知道”太妃脸色煞白,第一次面对贺珏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坠湖的事,你记得,你知道是哀家”
“可那时候你说不知道,先皇那么怀疑,你都说什么也没看见,你说你不记得的”
贺珏没说话,只盯着太妃,看着这个女人渐渐被绝望笼罩,失去了所有的生机,颓得犹如一滩烂泥。
“珏哥儿”两行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贺珏木然地看着,终究还是开了口,“是,朕知道所有的一切,曾经朕也想过这世上为何会有偏心到如此地步的母亲,难道朕当真不是你亲生的么朕妄想其中定然有什么误会,可是没有。”
太妃不敢面对地闭上了眼睛,沉痛道“珏哥儿,你应该知道,那时候你不是我的儿子了,你跟着秦皇后,哀家便不能再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你外祖父没了,钟家必须要有一个皇子继承大统,你三哥从小跟在我身边,又十分亲近钟家,还在先皇面前很得脸,哀家只能护着他。”
贺珏闻言,只露出一声冷笑,“罢了,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还要来装可怜求怜悯么”
他不屑于此,凛然起身,不愿再看太妃一眼,径直往外走。
太妃噙着眼泪,望着贺珏决绝的背影,她知道这兴许是他们母子间最后一次了。
“珏哥儿是”颤抖的声音响起,带着声嘶力竭的哭腔,“是我对不起你”
贺珏顿住,却没有回头。
“不必,朕得感谢你,把世上最好的人,送到朕的身边。”
有靳久夜在,贺珏此后余生,从未感受过孤苦无助。,,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 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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