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田深雪醒来的时候, 发现床上只有她一个。
她对着天花板愣了一会儿,感觉有点不太习惯。毕竟平时无论睡醒还是做梦, 整个人几乎都陷在仿佛无穷无尽的泥里。
当身体和黑色的泥状物亲密到几乎融为一体, 在不知晨昏昼夜中模糊了时间,名为织田深雪的个体存在, 反而不再是什么鲜明的东西。
她又在床上躺了几分钟, 没有听到熟悉的声音,最后慢吞吞爬了起来。
没能爬起来。
整个身体像是什么半报废的零件,或者瘫痪了七八年的植物人重新睁眼。刚醒来的时候她甚至找不到自己的胳膊和腿,就像它们是什么拼接安装上的玩具。
现在知觉渐渐回来了,相应的负面感受也一股脑儿被塞进了少女的身体。
说是疼也不像, 五感混乱什么的不至于, 又比麻痹或者僵硬感要刺激得多。大概就像打翻了的调料瓶, 酸甜苦辣油盐酱醋一股脑儿劈头盖脸, 眼泪瞬间就出来了。
于是少女趴在床边, 默默淌了一会儿生理性的眼泪, 然后觉得这个姿势和这个状态都有点熟悉。
是昨天, 还是前天晚上来着等等,或许应该是上周
她有些费力的思考了几秒,感觉太阳穴有点发胀,连带着头也晕了起来。
衣服还是记忆中的那件,真空的无袖睡裙, 反正整个房间的温度从来没变过。织田深雪盯着胸前的动物图案看了一会儿, 接着意识到这件衣服居然还保持着完整。
咦
没破, 没撕出口子,更没像它的几位前辈那样,被失控的黑泥“咕噜噜”直接吞了下去。除了皱的像是咸菜干,熨一熨的话,依然是一条能够出门的裙子。
虽然她也同样很久没自己出过门了。
又在床上瘫了不知道多久,少女终于积攒了一点起身的力气。或者说身体的适应性还是很强,她毕竟不是真的残废了,四肢健全营养充足,只是很久没用自己的腿走路而已。
所以就算龇牙咧嘴,织田深雪到底还是爬了起来,然后一拐一拐下了床。没穿袜子的脚掌触及到温热的地板,光滑却没有丝毫凉意。
半分钟后,织田深雪扶着墙出了门,看向相连的客厅和餐厅。外面似乎是个阴天,光线并不刺眼。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餐桌上放着个敞开的螃蟹罐头。
脑中短暂冒出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少女盯着罐头发了一会儿呆,却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最后她放弃了思考,朝那边走了过去。然后在近到能看清罐头里内容的时候,毫不意外的见到了一小团黑色的软物。
大概也是这个房子里,除了她自己之外唯一的活物。
那是一团小到连“咕叽”声都发不出来的黑色泥状物,只能在罐头里收缩摇摆。在少女的视线落入其中的瞬间,软泥把自己聚集起来,然后用力让自己看起来膨胀了一点。
“也就是说,你出去觅食了吗”织田深雪趴在罐子边上,仿佛对着空气、或者自言自语一样地说,“问我有什么想吃的蟹肉罐头吧。”
软泥膨胀的更厉害了一点,仿佛一个注满水的热气球。在它面前的少女突然笑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我当然喜欢蟹肉罐头啊,你为什么会觉得不是或者买点味精,回来做味精拌饭”
她说,神情透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理所当然,甚至有点困惑。
黑泥“”
黑泥不摇摆了,也不继续膨胀了。它把自己重新缩回去,看起来有点伤心。
是伤心吗
织田深雪想。然而这个想法并没有存在多久,就被习惯了放空的大脑自行遗忘。
于是她慢慢挪到厨房,也终于找回了正常走路的状态。打开冰箱看到里面的东西时,又反应迟钝的愣住了。
说起来,上次吃正常人吃的食物,是什么时候来着
冷藏柜里只有半盘咖喱鸡饭,看起来还没坏,外加一罐啤酒一盒牛奶两个鸡蛋。拉出下面收起来的抽屉后,发现里面还放着半把青菜。
和食物个数分明的上层相比,冷冻柜里倒是冻了不少肉,用马克笔写了肉的种类。织田深雪又翻了一阵,觉得这会儿做饭还是太难为自己了,最后拿出一个鸡蛋,洗了青菜,从旁边的储物柜里拿了一盒速食面出来。
高碱的面条下进水里,浓浓的汤底兑水冲开,加入一点醋中和。煮熟的鸡蛋和青菜窝在面上,闻到香气的瞬间,织田深雪终于觉得有点饿了。
仿佛胃部此时才找回了它的存在感,锈死的部件重新运作起来。
少女坐在餐厅的位子上吸溜着面条,咬了口煮的九成熟、只有内芯微软的鸡蛋,顺手把蛋黄搅进汤里。泛白的汤底在少量的醋和鸡蛋的浸泡之后,颜色只是微微变深了一点,看起来有点眼熟。
织田深雪含着面分辨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为什么觉得眼熟。
于是她下意识扒过碗边,汤汁在口腔里滚过一圈,确认只是颜色相似。反正都是用来吃的东西,也算是一种缘分吧,而且这个的味道好像更好一点。
织田深雪一只手捏着筷子,试图回忆一下到底哪一种更美味。想了一会儿又开始头疼,然后继续低头吃面。
等到碗里的面只剩下几根的时候,她感觉到自己的男朋友回来了。
很难形容那种感觉的来源,似乎空气中突然多了一股微妙的腥气,水或者是某种生物,就连空气都变得沉重了几分。然后她感觉到窗外的光源一暗,黑色的触手如同雾气一样,透过玻璃的缝隙,成团成股的涌了进来。
这场景放在随便一个陌生人眼中,估计得吓得现场失智。然而白发少女对此毫无自觉,她几乎是立刻激动地站了起来,冲向即将扑涌而来的黑色怪物,神情透着几乎可以被称之为狂热的迷恋。
“太宰,”她说,“你回来啦”
虽然刚刚和蟹肉罐头里的男朋友聊天,但面对完整的男朋友的时候,感觉依然是不一样的。织田深雪感觉到黑色的半固体立刻包围了她,隐约听到桌子上的面碗被压碎吞噬的声音,以及那种吮吸液体时发出的“汩汩”声。
与此同时,那种湿黏如软体动物的触感,同样附着在了她露出来的每一寸皮肤上。从脚踝一直蔓裹到腰上的黑色肉泥,淤泥一样贴合着她的身体。
少女有些困惑地眨眨眼,伸出没有被裹起来的右手,摸了摸自己男朋友的表面“今天怎么了”
居然没有把她完全裹起来。
黑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咕叽”了一声。织田深雪笑了起来,用手拢起一团男朋友,低头亲了亲“我很好,我们那样不是很快活吗难道只有我这么想”
包围着她的太宰泥又“咕噜”、“咕叽”了两声,顶起一个黑色的泡泡,然后转动了一圈。织田深雪愣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出门散步也不是不行,那我们现在嗯怎么了”
黑泥没有回答她,瞬间变得铺天盖地起来,把她重新吞没了进去。织田深雪陷在绵软的肉泥里,有些迷惑地眨眨眼,作为人类残留的本能,依然张口想要呼吸。
然后就被堵住了。
不止是能够呼吸的口鼻,在她被彻底包裹起来的瞬间,这具身体的每一处缝隙,都被泥沼温柔但坚决的入侵了进去。软体动物一样的感觉在皮肤上留下湿漉的痕迹,又像是彻底融进了皮肤的深处。所有的声音与倒灌进肺部的空气,都变成了窜动挤压的黑暗中,某个庞大个体内部的一部分。
“咕叽咕叽。”他愉快地说。
下方高能预警,胆小者真的慎入
做好直视真相掉san的准备了吗
上杉九郎是个私家侦探。
所谓的“私家侦探”,其实是个遮羞布一样的称呼,实际上就是接各种私生饭、拍私密照片、帮有钱人“牵线拉媒”之类的活动,疯狂在法律的边缘试探。
而他这两天接到的调查,是关于明星“美佑纪”的。
自从美佑纪闲院深雪意外失踪之后,她的公司经过几周的沉默,最终发出了对外通告。在一片谩骂指责的声音里,也有那么几个颇有势力的粉丝,试图通过私下调查的方式寻找她。
翻来倒去,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办法,最后居然真的折腾出几条线索
在美佑纪失踪之前,最可能去过的几个地方。其中有荒僻山野,也有豪宅大院。
而上杉九郎被安排调查的地方,是距离市区较远的一处高档小区。
这天上杉九郎带上他的设备,从被弄坏的监控死角翻了进去,十分钟后走到了事主给出的地点。那是栋面积不小的三层别墅,整个院落被隔开锁死,肆意生长着野生的灌木,看起来已许久无人居住。
上杉九郎舔了舔嘴唇,三百六十度围着院子转了一圈,最后确定了一处方便攀爬的地方。他并不觉得这里有人,毕竟以他过去的经验,真正有活人存在的地方,就算伪装成空无一人的环境,依然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但工作还是要完成的,为了那笔高额的报酬,还得足够认真的完成。这么想着的男人翻过栏杆,跳入了院子里,陷进了一从狂野生长的灌木里。
他下意识留意过自己身下的植物,一下子没能想到这是什么物种。但他也没继续深究,拨开丛生的枝叉,踩上别墅外的石地。
背着背囊的男人将目光钉在前方的建筑上,并没有注意到身后那丛看起来非常正常的灌木,仿佛融化的奶油一样凹陷变形了
几分钟之后,男人来到客厅一侧的落地窗附近。在这边三百六十度转过一圈之后,他需要找一个突破的地方。
这里是他刚才第一个看到的地方,一整面透明的玻璃,足以将内部的一切一览无余。里面只有空荡荡的家居,比想象中要干净一点,甚至干净的有些过头
突然,他的动作僵住了。
上杉九郎“”
上杉九郎“”
上杉九郎“”
他看到了红肉。
在仅仅数分钟之前,看起来空无一物的落地窗后面,鲜红、深红、血红、粉红、黑红色的肉块,或者是类似的东西,伴随着隐约蠕动虬结的血管与组织,在整个客厅呱噪裹挟挤压。甚至透过这片薄薄的屏障,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湿漉漉的声音。
血红的雾气蔓延在整个空间,一段血管搏动了一声,从下方“咕噜”挤出一颗眼球。它的表皮黏连着更加纤细的神经,在潮湿的空气中转动了两下,又悄无声息沉默了下去。
这是足以让任何一个正常人心脏麻痹的场景,上杉九郎瞪大了眼睛,感觉自己已经疯了。他的瞳孔收缩到极小的程度,整个眼球几乎只剩下带着血丝的眼白,盯着客厅中无可名状的场景,名为理智的神经绷紧到了极限。
然后他看到了,在这一切的中央,红色的组织、结缔与肉块密布的最旺盛的地方,有一个看不清长相的少女。
她被黏答答的血肉包裹着,那些活物一样的东西爬过她的身体,在皮肤上留下蜿蜒的水痕。少女粉嫩的嘴唇与血肉的表面黏连一样的纠缠亲吻,仔细看的时候,能发现那根腕足一样的软体,已经深入了她的口唇内部。
她半阖着眼,双颊泛红,脸上是一副彻底投入什么的表情。那纤长眼睫垂落下涣散又迷恋的眸光,看着眼前比尸山血海更加可怕的景象时,却像是在注视自己的挚爱。
咯哒。
咯哒。
咯哒。
上杉九郎听到什么东西的声音,很快意识到是自己的牙齿,然后又觉得不止是那样。他确实因为恐惧而牙关打战,但那种诡异的“咯哒”声,却比感觉到的更加密集了起来。
咯哒。
咯哒咯哒咯哒。
咯哒咯哒咯哒咯哒咯哒咯哒咯哒咯哒
那声音仿佛源自身后,又像是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男人的眼球彻底反白,肢体僵硬如树皮,只有嘴角不受控制的裂开,仿佛表皮即将龟裂成大笑的纹路。
最终他转动脖颈,在一片越发密集的咯哒声中,终于露出了疯狂的笑容。那表情如同被血肉包裹着的少女,又比她更加癫狂、失智乃至真正的绝望。
咔嚓。
上杉九郎最后听到的,是仿佛什么东西绷紧到极限,彻底断裂的声音。
在无穷无尽的混沌之中,有那么一瞬间,织田深雪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她睁开一双泛着水汽迷茫的眼睛,眼前依然被无穷无尽的黑泥所包围着。
她感觉到了黑暗,温暖,幸福,愉悦,快乐,安全,与无声的爱意。
“太宰。”她说。
“咕叽。”黑泥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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