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止是我学生时代的后辈。]
[真按年龄来说的话,其实她比我年纪还大, 别看我一副颓唐大叔的模样, 今年也才不过28岁, 还相当年轻。不过,学生时代的前后辈从来都不是按年龄分的, 入学先后才是判断的唯一标准, 我入学太早了, 以旁人读国中的年龄入医科大学。毕业也很早。]
上年纪的帝国大学大同小异,它们跟年迈的老伯一样,那些人都有白而长的胡须、佝偻的身材与不灵便的腿脚,而它们有飞满校园的春季樱花、碧绿的河川与兼容并包东西二种建筑特色的教学楼。
12周岁的森欧外第一次进入东京大学就被红砖砌成的阶梯形高楼、炸得火树银花的银杏以及加贺藩的御守殿门深深迷住了。
[真美啊。]
他是医学院的学生,并且在考入者中位列第一。
又过一年,他成大二生,被委任接待新人,全院都被派出去了一对一, 当时他所接待的正是今岁止。她很聪明, 学习时连跳两级, 16岁的少女亭亭玉立像含苞欲放的花骨朵, 苍白的肌肤与油墨色的长发又很惹人喜爱, 女性看她唯恐嫉妒,男性见了又少不得要手机号码骚扰,绞尽脑汁想了许久只能从院里把森欧外挑出来。
他对比自己年纪大的女性应该没有企图。
13岁, 还是少年。
[漂亮是漂亮。]过分早熟的森欧外打量今岁止, 他看得大大方方, 人竟能在逡巡的视线中读出绅士二字,[年纪太大了,我只喜欢比我年纪小的女性。]
“初次见面,请多指教,森前辈。”今岁不在意对比自己年纪小的人低头,她可能唯才论人,更有可能是对谁都疏离又客气。
“请多指教。”于是森也眯着眼睛回应。
“听说了吗,今岁也兼修了药剂学。”
“哎,她啊。”
“她成绩很不错吧。”
“说是还成,比起森又差远了。”
“是学年第一”
“是,第二跟她咬得很紧。”
“导师让她不要那么做,内科已经学得手忙脚乱就不要再添课程了。”
“啊。”棕发女生意味深长说,“我们议论也没用啊,还要当事人自己清楚才行。”
“她啊,觉得自己是跟森前辈一样的天才。”
少年时代的森欧外个子不高,他是从15岁开始抽条的,不到半年就成了一株高挑的柳树,在此之前他与班上的女生差不多高,她们说话很难注意到森欧外,他偶尔到其他班级跑堂,几节课下来就听了满耳朵今岁的坏话。
她不会做人,或者说不屑于同女同学交往,也不屑于跟男同学交往,你永远看她捧一摞书安静地坐在首排,静谧如扇面仕女。安静带来神秘,男同学很难不注意到她出色的外表,再加之高贵的气质与优异的成绩,男人狂蜂浪蝶式地扑向她,要推特账号,要fb账号,要s账号,要e账号。
女性没办法喜欢她这样的,最多不过是不讨厌。
“你们刚才说。”森欧外忽然说话了,他站在那群女生身后,把她们吓得哇哇直叫,“今岁君兼修药剂学”
“是、是的,森前辈。”
“那不就跟我一样了吧”他说,“要找她好好交流下学习心得才行。”
谁迈开了第一步
可能是森主动帮今岁讲解了一道题,也有可能是今岁拿笔记本在实验室门口踟蹰等待年轻的学长,两个月过后他们就成熟人了,一起学习的熟人,他人可能会将二人界定为朋友,互相学习、互相促进、广采博取,多数是今岁止向森学习,偶尔后者能从前者身上得到启发。同级生中有不好听的言论在流传,当事人却两耳不闻窗外事,专心一致奔前程,努力几月后,今岁止终于适应了辅修两门课的节奏,能跟上导师了。
师长对她脸色好看半点。
15岁的森欧外认为东大医学院的东西他已经学遍了,学校无法带给他更多,就收拾行囊成为了国际人道主义组织的一员,走的时候今岁止不知道班上的其他人也不知道,他们是看森欧外一直缺席就问了老师,教授说他已经拿到学位证书往战场上去了,还沉痛地说不知他能不能顺利回来。
中东战场上炮火永不停歇,石油、水、资源,每个国家都在为它们而战,异能者的加入让战局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所有战役都远离本土,有些甚至还是仅为少数人知的机密事件,但不管怎么说,世界被笼罩在硝烟下。
森欧外去了哪里中东、非洲还是更远的更冷的岛屿没人知道。
“小男孩儿都不要她了。”女生在今岁身后扯嗓子说,她矫揉造作地压音量,嗓音却极具穿透力,小半个教室的人都听见了更别说是前面的今岁止。被冷嘲热讽盖上标签的女性不为所动,四平八稳地温书。
毕业时她的内科成绩排名第一,药剂学却不是特别理想,磕磕绊绊地完成学业,顺利拿到证书,教授倒是很看好她,有森欧外珠玉在前,今岁止的成绩不很醒目却也超出常人太多,国内外的泰斗对她发出邀请,问是否要继续深造,东京都内的诊所也都对她敞开大门。
但今岁止一毕业就消失了,过段时间同学间有空穴来风找不到出处的传说蔓延,讲她一毕业就结婚做了主妇。
“不会吧。”听此传言同学们都一笑了之。
“如果是为了做主妇,她干嘛那么努力学习啊。”
19岁,森欧外回到横滨。
[我像一抹幽灵在战场上游荡了四年,四年中见过太多鲜血与死亡。有女人背着五岁的孩子逃难,炸弹落下来,女人还在走,孩子的头颅却滚落在地,她走过雷区如释重负地回头,只看见血淋淋的断口。
还有母亲,她坐在路边的土凳上哺育孩子,她的头脸上全是灰,胸口却雪白的,给孩子喝的乳汁中不能有灰尘,昨天她还在跟我说这句话。今天又空袭了,警报声响起,孩子在枪林弹雨中喝乳汁,我担心枪炮声会对婴儿的耳膜产生永久性损害,最好的预计是他能保持听力到20岁,更有可能是他现在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母亲端正地坐着,这回飞掉的是她的头颅,孩子太小了,毫不知情。
我在战场上大体看的就是这些,不断死亡的人以及受到饥荒侵袭的孩子,于是我从战火中体悟到了和平的可贵,争斗是永远不可能停止的,但无秩序的争斗只会带来更多的死亡。
我回到生我养我的横滨,这是我成长的地方,我深深爱着这座城市,我告诉自己,这里不能变成非洲的小国,不能变成中东的战壕。
稳定、和平、繁荣、昌盛,是我家乡所需要的。]
时隔多年回到家乡,这座城市骨子里没有变化。
他顺城市的中轴线走,正前方是城市,背后是海,右手高楼林立,不乏有些后现代化建筑,地标塔空中花园是他不在时落成的,森欧外抬头,右手掌遮挡在眼前防止阳光直射,据说塔有200多米高。他打开花花绿绿的宣传画册,是在横滨站拿的,旅游手册上说它是“日本最接近天空的地方”。
“真厉害啊”土生土长的横滨人都不得不感叹。
中轴线以左却是另一幅样子,以简练的语言来形容,这里应该被称之为贫民窟,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遗留物。横滨是日本最重要的面向国外的东西洋交通枢纽,早年大战时,整座城市被美军轰炸得渣都不剩,战后幸存的人生活在简陋的棚屋中,一些女人成为了妓、女,她们挣往来大兵的钱,男人打仗死了,小孩儿则到处流浪,抱膝盖蹲在垃圾桶边上,抢馊掉的牛奶与发霉的面包。
距离战后至今快五六十年了,贫民窟依旧,这座城市的地位太特殊了,那些外国的军队、偷渡人、试图跑到国外的逃犯都会于此停留,它孕育了全日本最大最混乱的贫民窟,里面的人没有身份,枪械自由流通,傍晚后总能听见擦枪走火的火炮声。
贫民窟的人没有身份,护照、身份证、出生证明,很多人一个都没有,所以他们甚至无法跑到只有一路之隔的另外半座城市里,蜷缩在阴暗的角落。
[我爱这座城市。]
森欧外面对大海,他身后仓库林立。
[我爱这座城市的一切,无论是好的、坏的、光明的、黑暗的、有秩序的、无秩序的、整齐的、混乱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城市的一部分,我爱他们。]
19岁那年,森欧外在贫民窟最靠近道路的一端开了家诊所,有营业执照,是正规的诊所,而不是地下密医。
[我得同时聆听光明的事与黑暗的事,之后再试着寻找,到底哪一边更适合我。]
藤水是被同僚扛进小诊所的。
他肯定不叫藤水,但也不能说自己的真名,反正在他清醒过后他跟森欧外说自己叫藤水,后者就那么称呼。
医生对着人的身份、来历、受伤的原因一概不知,他从男人身上取出了三发子弹,三种型号,在这里行医久了,森欧外早就摸清当地组织惯用什么枪械。
这男人同时被三方追杀。
“你生命力很旺盛啊。”他对藤水说,“普通人早死了。”
他早明白了,只有心怀求生意志的人才能在鬼门关前绕一圈又一圈,藤水的精神力强大,也很想活下去,他就是老话说的“有不能死理由的人”。
藤水没有说话,他平躺在床上,望天花板,森有一搭没一搭地逗他聊天,他是谈话高手也是出色的情报搜集专家,从细枝末节中从言语中获得信息是他的拿手好戏。
“是为了妻子吗还是为了孩子你这年纪的人要有什么执念大概也就是这几样吧,当然也有人为了钱和权利,但看你的眼神好像不是。”
“眼神”藤水忽然说话了,他嘴唇上传来一阵刺痛,刺痛比胸膛上腿上传来的痛小多了,却也是有感觉的。
“啊啊啊。”医生无奈地喊了三声,随后任命把棉签塞进蒸馏水中沾沾,在他的嘴唇上来回扫荡,“说话幅度别那么大,”他说,“你嘴唇都开裂了。”
“我有什么样的眼神。”藤原清水的嘴唇在流血,他不在乎,他就想知道问题的答案,从小时候起他就过分固执,国小老师隐晦留下评价,说希望他能“放宽心,别太执着于细枝末节的事”。
他较真,而且情感充沛,后者在现代常被人解读为追求浪漫,相信一见钟情,很难想象两种特质同时融合在一个人身上,不过再回忆下过去,好像日本历史上,武士中不缺乏情种,同时又会将忠义道贯彻到底。
你可以说他的特性是武士的变种。
“什么样的眼神吗”森欧外微微抬头,他在思考,下巴生了点胡渣出来,白大褂也皱巴巴的,看上去实在不像个厉害的人。
“凶恶的爱情。”他花半天时间组织语言,突出了古里古怪的词句。
“我从你眼中看出了它。”
藤水不说话了,他闭目养神,关上了心灵的窗户,可能森欧外的洞察力让他害怕了,他不希望有人能看出那些。
半晌,他说“我可以问你些事情吗,医生”
“只要不涉及其他病人的病情隐私都可以。”森欧外说,“我可是很擅长与人聊天的。”
后来听说藤水从黑帮中叛逃了,他是警方的卧底。
他走后,几个仓库的货物都不见了。
“大概就是这样吧。”森欧外坐在活动椅上,他又新开了诊所,这次不开在贫民窟外了,而在最深处,以前他服务的对象有富豪、警察、卧底与黑帮,现在病人的构成十分单一,只剩下黑帮了。
在说话时他都拿笔在病历上勾勾画画,地下密医的工作是很忙碌的,他这里的护士就是一个小女孩儿,他叫小女孩儿爱丽丝,除此之外只有医生了。
“听完故事后新作品有灵感了吗,太宰君。”他回头问坐在脏兮兮沙发上的青年。
“已经构思好了。”太宰治从善如流地回答。
“真是期待啊。”森欧外露出一副有点废的孱弱大叔表情,“我已经好久没找到有意思的书看了,现在就指望太宰君的几本书过活,但真说的话其实我也没有什么时间能看书就是了,这里的工作实在是太忙碌啦每天每天都要压榨我的睡眠时间,这样下去身体一定会先一步撑不住的吧”快要抱头痛哭了。
“唔,工作繁忙什么的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太宰治说,“森前辈还真是喜欢一遍又一遍重复早就知道的没用的废话,既然都成为社会人了好好做下去就行了,抱怨一点用处都没有。”他说,“而且,你不是很乐在其中吗”
“啊。”森欧外卡了一下。
“这样说,其实也没有错啦。”
森欧外,28岁。
现任职业地下密医。
“说起来,森前辈是为什么会记住今岁夫人还有藤水”
“那个啊。”
“因为,钻石要用钻石来打磨。”他说,“但如果有一方,或者两方硬度都不够的话,就会成为他们那样,也算是个很好的失败典型吧。”
“唔。”
太宰说“真是坏心眼的答案。”
“这话说的。”森欧外讲,“毕竟我也不是什么慈善家啊。”
[我只是深爱着这座城市,仅此而已。]
最后。
“听说你养了一个孩子,太宰君。”森欧外说,“是什么样的孩子。”
太宰扯笑说“是跟我完全不一样的,相当好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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