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胜对缘一, 从来是怜悯的。
多么可怜的弟弟啊, 明明和自己同胞出生,却天生是不祥的。不仅脸上有着可怕的胎记,更是无法张口说话、天生哑巴。和生来就得到了一切的自己相比,命运对缘一是何其的不公。
因此, 他对缘一格外怜悯。即使父亲三令五申, 不准他私底下接触缘一这个不祥的弟弟,但岩胜还是会偷偷摸摸地去找他玩, 除了放风筝、打双六之外,还送给他自己亲手做的笛子。
年幼的岩胜在家中并没有玩伴。父亲的家臣也好,教授剑术的老师也好,都是五大三粗的成年男人。唯一的伙伴,就是缘一了。因此,当他得知自己会娶安艺国的姬君为妻, 第一个想告诉的人就是缘一。
缘一无法说话,天生哑巴;有时候, 岩胜甚至怀疑缘一的耳朵也是彻底聋的,这才会对外界的许多声音熟视无睹, 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盯着水边的草木发上一整天的呆。但是, 缘一偶尔会用眼神回应自己的呼唤, 这又显得他其实并没有失聪, 还是可以听见一点声音的。
“缘一, 那位姬君啊, 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岩胜用手比划着,兴冲冲地和缘一说,“她和我差不多高,眼睛很亮堂,皮肤也很白。母亲和奶娘都说,她将来一定会是很出众的美女。”
缘一似乎听懂了,又好似没听懂,只是睁着晶亮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兄长。
“缘一,你知道什么叫妻子吗”岩胜竖起手指,和自己没有接受过教育的弟弟解释,“那就是母亲之余父亲的地位,是以后会相伴一生的人。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一定把她带来给你看。可是”
岩胜的声音沮丧起来“她现在还不喜欢我呢,也不让我靠近。母亲说,是因为她才从安艺来到若州的缘故,小小年纪远离故乡,还没适应过来呢。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和她说上话”
缘一眨了眨眼,露出孩童天真的微笑。
岩胜看到他的笑容,就假装大人似地摇了摇头“算了你也不懂这些。我尚且不知道如何讨女孩子的欢心,更何况是缘一呢”
岩胜说完,缘一却没有用眨眼或者微笑来回应他,而是从门洞里钻了出去。
“缘一,你去哪里”岩胜有些疑惑地追问一句,连忙也跟着从那狭小的门缝里爬出去。他趴在地上,便瞧见弟弟缘一蹲在篱笆前,伸手摘下了一株山石榴。
“山石榴杜鹃”
若州春末入夏的时,满山都会开红色的杜鹃,花瓣舒展,红里带一点白,一簇细细长长的花芯子就像是束起的丝带。
缘一将摘下的杜鹃递给岩胜,笑容天真烂漫。
“你的意思是叫我把这个,送给姬君吗”岩胜忽然开窍,恍然大悟,“母亲说过,男孩子和女孩子是不一样的。先前我派人去问她喜不喜欢剑术和骑马,那可真是大错特错了我应该送她花”
说完,岩胜从缘一的手里接过了杜鹃,朝弟弟招了招手“缘一,我先走了下次再玩吧”
缘一点了点头,也向他挥手,那是道别的意思。
岩胜攥着杜鹃花,跑向了西之所。隔着垂落的御竹帘,他就听到教授诗歌的女老师在为姬君授课“春以梅花髻首,夏则听杜鹃鸣啭。攀折秋日之赤枫,终见寒冬大雪”
“姬君”
岩胜一把撩起垂落的竹帘,打断了授课。
“呀,少主。”老师和女仆们纷纷稽首行礼,坐在几帐后的优手持毛笔,用疑惑的目光望过来,像是在询问着他突然闯入的原因。
岩胜屏住呼吸,偷偷地看了一眼优。和他差不多年岁的女孩,贝齿嫣唇,眼神光安静得像一池秋水。她不怎么爱说话,这岩胜是知道的。
“这个,送你。”六七岁的少主很笨拙地坐下来,捧出一朵红色的杜鹃花。因为他将根茎掐得太紧,花萼有些失去水分了,原本期待满满的岩胜见到那有枯萎之势的花萼,略略慌张起来,用袖子无济于事地掸了掸花萼,不安地说,“它还,还活着。没事的。”
年幼的优眨了眨眼,放下笔,目光落到他手上的杜鹃处。很可爱的红色,令她想起了故乡安艺的椿花。
她接过了这束杜鹃,问“少主,若州的冬日有椿花吗”
“哈”岩胜仰头,艰难地想了想,“好像,没有吧不过,没事的,我会让父亲和母亲多栽种一些的。今年栽种的话,明年的冬天就会开放了。”
优摸着柔软的花瓣,露出了笑容。这笑容对于岩胜来说,无异于是一种惊喜,他也很高兴地笑起来“你喜欢这花吧”
一旁的女佣人也以袖掩面,偷偷笑起来“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少主与姬君可真是让人羡慕啊”
岩胜头一次被女人们这样打趣,脸有些红了。他结结巴巴的,想要赞美这位未来的妻子,但脑海却缺乏合适的形容。绞尽脑汁思索了半天之后,岩胜大声地说“姬君,你的头发好黑啊比我母亲的更乌黑这样的头发可是很少见的。我上一次见到那么浓密的头发,还是在马倌的婆婆身上看到的”
马倌的婆婆身上看到的
马倌的婆婆
婆婆
年幼少主的青涩嗓音落地,西之所里,顿时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女佣们露出了哀叹其不争的面容,一副听天由命的表情。
“竟然说姬君和马倌的婆婆是同样的存在”
“少主啊,果然还是孩子呢。”
“和国守大人如出一辙的性格,简直是一个人”
岩胜有些不解,他不过是在赞美姬君罢了,为什么女佣们的反应都这么奇怪呢他忍不住望向了优,但是这位从来都安静少言的姬君,竟然对他张口下了逐客令“少主,花我收下了,但是我正在学习,还请少主稍后再来。”
岩胜张了张口,几欲投进钓殿下的水池里。
他好像再次,被姬君所讨厌了。
岩胜悻悻地离开了。
“怎么办,缘一”
时隔几日,岩胜再度向自己的弟弟倾诉苦恼。他趴在缘一窄小的房间里,像个普通的孩童一般烦恼地锤着榻榻米,全无在别人面前早熟聪慧的样子。
“我明明费尽心思地在夸奖姬君,可大家全都嘲笑我,说我果然还是个小孩子。”岩胜一骨碌坐起来,抓着自己束成马尾的长发,“我明明也不小了而且,姬君也没有再多见我了她明明很喜欢杜鹃啊。”
缘一坐在榻榻米的一角,伸手抚摸着袖中的一柄短笛。这是他最珍爱的玩具,是兄长岩胜亲手制作给他的。因为送父亲赏赐的东西,就会被父亲发觉两人暗地里在玩耍;所以,岩胜自己砍了竹子,制作了这柄简陋的笛子。这笛子连音调都吹不准,只会发出呜呜呀呀的鬼嚎声,但缘一还是很喜欢。
眼看着兄长苦恼地锤着榻榻米,缘一又推开了门,朝外走去。
“缘一,你去哪里你又有主意了,是吗”岩胜眼睛一亮,追了出去。
缘一站在池塘边,蹲下来伸手搅了搅水面;池塘的波纹被他幼嫩的手打破了,粼粼地泛开。岩胜有些疑惑地问“这是在做什么呢”
缘一笑着拾起一支树枝,在池塘边的沙地上画起来。岩胜很快认出来,这是安艺国的形状,上头水脉纵横,还连接着偌大的濑户内海。他在上课时学过,安艺国的濑之川与内海相通,水势稳平,用快船是最方便进攻的。但是山名一族世代居住在安艺国,精于水师,在水上更占优势。如果能用其他的手段将山名一族收化,那是再好不过了的。
“海水脉。”岩胜倏然一拍手,反应过来了,“姬君的故乡在海边她一定很喜欢水吧我懂了”
得了缘一新的建议,岩胜立刻去西之所找到了优“姬君,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玩水钓殿下的水池里,有很多的荷花;那里还有一个用白沙堆起来的湖心岛,父亲在上面修建了乘凉用的亭子,可以坐船过去。”
优果然侧过了身,问道“那钓殿是可以下去坐船的吗”
“是的。”岩胜兴冲冲地牵住了女孩的手,“我们一起去玩水吧”
优竟然没有甩开他的手,这让岩胜心底暗暗窃喜。
钓殿下的水面,是岩胜的祖父时代开辟的,那座湖心岛也是同一年代的东西。时至今日,国守大人和北之殿夫人还会一道去上头乘凉。岩胜带着优跑过水面上的转廊,在钓殿没入水下的石阶处停下。
“看,那个就是湖心岛。”岩胜指了指湖水的最中央。
优眯着眼睛望过去,宽广的水面上,有一座秀丽亭亭的岛屿,栽满了绿色的植物,岛屿的周围也是接天的荷叶。因为才入夏的缘故,荷花还没有开放,现在只是一片葱茏青翠的颜色。
“我听说若州也临海,东寻坊的海边有很壮丽的激浪,那里还有一座佛法灵验的白泉寺。这是真的吗”优询问岩胜。
“是真的”岩胜说着,在水边蹲下来。湖面上,倒映出他与姬君的影子,两个差不多年纪的小鬼,都在向着清澈的水下张望着。
姬君梳着童女的发饰,长发用莺茶色的檀带束起来,只在耳边留了两小缕;眼睛很漂亮,像是锖葱与鹭草交融的颜色,睫毛细细长长,如同将鸦羽一根根粘了上去。
“不知道若州的海和六条的海有什么区别。”优说,“以前,奶娘经常带我去海边趁着潮落的时候捡贝壳。若州有贝壳吗”
“海边怎么会没有贝壳呢看有鱼。”岩胜抬起裤脚,指了指水面深处,那里有两尾锦鲤正优哉游哉地游着。
他想看的更真切一些,便将脚往前踏了一步。但是石阶的缝隙里生着一层软软的青苔,经水一泡越发绵滑,岩胜竟然嗤的一声,一脚滑进了水里。
“哗”
岩胜落水时,掀起了好一阵水花。荷花叶下的锦鲤受了惊,迅速地窜开了。周围的女佣们尖叫起来“少主少主落水了糟了,少主不会游水”
岩胜很艰难地从水里冒了个头,狼狈地胡乱拍打着,黑色的长发被浸得散开,年幼的脸孔上有略微的惊慌,但他仍旧在试图保持冷静“我,我能走上来”
但长了青苔的台阶,又岂是那么好落脚的他试图沿着台阶爬上来,不过是噗嗤一声,再摔回水里去罢了。
优眼睁睁看着岩胜吧唧又滑进湖中,心里有了一丝担心。
少主虽然很不会说话,嘴巴也笨笨的,但他还是在想方设法地哄自己开心。要不是为了带自己玩水,他又怎么会失足滑进去
而且,这孩子竟然不会游泳
年幼的优看着桥边岸上身穿厚重衣物的女佣们,在心里很快做下了决断就由她来把岩胜这小鬼救上来吧。
优往台阶下走了两步,脱掉木屐与足袋,干脆地也噗通一声扎进了水里。这回,女佣们的尖叫声更大了“姬君也掉进去了快点喊会游水的人过来”
女佣们都穿着厚重的衣裳,贸然下水,只会带着两个孩童沉得更深,以至于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就在岸上忙成一团时,忽然有人说“看姬君带着少主上来了”
众人定睛一看,果真如此那位姬君竟然拽着少主的领子,将他拖到了石阶上。这种干脆利落的行径,可与姬君平日里安静又守规矩的形象截然相反。
可怜的少主嘴里吐着泡泡,已经是两眼昏昏、面色发白的样子了。优反倒更沉静一些,上了岸后,便掸了掸身上的水,对岩胜说“少主,已经没事了。”
岩胜浑浑噩噩地张开眼睛,就看到优沾着水珠的白皙小脸近在眼前。他满足地笑了一下,说“你果然很喜欢玩水啊”
优张了张嘴,产生了想揪住岩胜耳朵的冲动。
不会水的人,就不要待在离水这么近的地方啊
但是,对方是为了带她来玩才落水的,这叫幼小的优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她其实是个性情很和煦的小家伙,能够感知到别人的好意。
最后,岩胜被国守大人因为“贪玩”的理由狠狠责罚了。没人相信从来严谨自律的少主是为了哄优开心才去水边的,大家都以为是这个六岁的孩子压抑不住天性,自己跑去玩水,以至于失足跌落水中。
作为惩罚,继国岩胜被迫关在自己的殿所里,每天抄写佛经。抄佛经抄到第三天的时候,优竟然来看望他了,这让岩胜很意外。
“姬君,是来看我的吗”他握着笔认真地询问。
少主明明还很年幼,但幼小的手掌上充满了握着竹剑留下的茧。他从小练习剑术,这就是他勤勉的证明。这双手握着笔的时候,就显得有些让人心疼了。
“是的。”优对岩胜说,“下次可不要那么靠近水了。我不在的话,可没人能救你了。”
岩胜听了,有种想抱头钻进地里的冲动。好不容易才用玩水哄她笑起来,结果自己失足滑落水中,将一切都搞砸了。现在在姬君的心里,自己一定是个笨拙的旱鸭子吧。
啊,未来的夫君竟然这么傻乎乎的,哪个女人会高兴啊
“我还想带你去东寻坊的海边呢。”岩胜愁眉苦脸的,“这下好了,这些佛经,没有十天半个月是抄不完了。说来,我还想带你去见缘一”
“缘一”优有些疑惑地问,“那是谁”
“是我的弟弟。”岩胜说,“其实,送你杜鹃花和带你去玩水的主意,都是他告诉我的。很厉害吧不过,他是个很可怜的孩子,不会说话,好像耳朵也不太好。父亲不喜欢他,他就会一直在母亲跟前撒娇”
岩胜的怜悯之意太过明显,很显然,这两兄弟的生活完全不同。
优问“传闻是真的吗少主您真的有一个一母同胞的弟弟”
“是的。不过,你放心。”岩胜很自信地说,“虽然他是我的弟弟,但他绝无可能成为下一任的家督。他满十岁的时候,就会被送去寺庙出家为僧侣了。”
“是嘛”
从岩胜那里得知缘一的存在后,优便决定去见见这个人。
她虽是小孩子,但格外地成熟一些。她知道她和普通的女孩不同,肩负着嫁给继国家下一任家督的使命。这不是玩笑的事情,是关乎整个安艺国的重任。
如果岩胜还有个同胞弟弟的话,那这个“弟弟”对国守大人来说,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呢他有继承家督的可能性吗有必要的话,还得请两位家臣修书一封,寄给远在安艺国的父亲、兄长。
她请奶娘去打听了一番,好不容易,才得知这个叫做“继国缘一”的男孩住在何处。整个继国家都对他讳莫如深,闭口不谈。偶尔提起,也只说“那个孩子”,而不提姓名。
这个叫做“缘一”的孩子,住在南向的荒僻庭院边,据说这里曾发生过大火,此后便无人居住了,身负不祥之咒的缘一就住在这里,远避人眼,无人问津。
优穿过荒草足有膝盖那么高的庭院,沿着陈旧的走廊一直走。终于,他在水塘边的篱笆下,瞧见了一个男孩的身影。
他穿着简陋的单色和服,踩着一双粗绳木屐。与岩胜相同的年纪,却并无锦衣华服,长发蓬松地散在身后;撩起的袖管下,手腕与指尖有诸多粗糙的痕迹。岩胜的手掌也不光洁,但那是握剑握出来的;可这男孩不同,显然是常年做杂活所导致的粗糙。
他蹲在篱笆前,正将一个小水壶小心翼翼地倾洒着,用于浇灌篱笆上盛开的杜鹃。艳红的花朵抽展着舞姬似的纤长身姿,一整束花蕾如发簪上垂落的流苏。
“这些杜鹃花是你在照料吗”优好奇地问。
木屐发出咔哒轻响,男孩慢慢地转过了身。他与岩胜生的很相似,面庞白皙而清秀,眼睛亮得清澈,像是净琉璃剧中最精心雕刻的人偶。但是,他的额头和下巴上都覆盖着一片波纹似的胎记,这是他与岩胜最为不同的地方。
他朝着优露出了一道笑容,那是很纯粹、很干净的笑意,不掺杂任何的杂念,单纯到甚至有些空灵了,如这水塘边的草木一样干净。
优甚至觉得,如果这个叫做“缘一”的男孩是在岩胜那种锦衣华服、家业重压的生活下长大,就不会拥有这样纯粹的笑容了吧。
“这些杜鹃花是你在照料吗”她又问了一遍这个问题。她问完后,忽然想起来岩胜说过,这个缘一似乎是个哑巴,耳朵也不太好。也许他根本听不懂自己在问什么。
但是,缘一却点了点头。
原来他听得到自己说话,也能理解她的话。
优有些惊讶,但她很快明白了,面前这个男孩,正是将杜鹃花送给自己,又猜到自己喜欢水边的人。
她忍不住走近了那丛篱笆,看着上头开放的杜鹃花,低声说“杜鹃在入夏后就要凋谢了,现在是最漂亮的时候。不知道它还能开放多久呢”
年幼的姬君穿着薄花色的和服,幼嫩的面庞上盛着一缕与年龄不符的惋惜之意。她有极为乌黑的长发,梳成了姑娘发饰,鬓边别一串藤制的贝穗,就像是贴着金箔的门扇上所绘的求仙童女一样。
缘一看着她,眨了眨眼,伸手从篱笆上摘下了一朵杜鹃。
“啊”她有些诧异。
下一刻,这有着单纯笑容的男孩便伸过手,将这朵杜鹃别在了她的耳边。他歪头笑着,眼底透出融融的暖意,那是如沐阳光一般的和煦。
优低头,摸了摸耳边,触手是柔软的花瓣。
“谢谢你。”她说着,脸慢慢地涨红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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