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田作之助是一个很像冬日暖阳的男人。
他本身背负某种过去, 过去的一部分残留在他身上。他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温和无害, 当他用深邃目光注视一个人的时候,仿佛能直接将视线钉入你的心灵最深处。他的气息也很薄弱,那是擅长在黑暗之中做隐秘勾当的人才有的特征。偶尔他也会泄露一闪即逝的,凛冽如野兽般的凶猛与威压,那或许本该是杀气, 却因一些原因褪去了危险,只留下如威慑一般的猛兽攻击时才有的气息。
即便是这样的过去跟他人之中寒冷的部分,也无法掩盖他是一个温柔的人。他善于关心他人,总会从对方的角度考虑一件事, 而且有很宽广的心胸与包容力。在这点上他跟灶门炭十郎有那么一点像, 只是远不及对方所达境界。织田作之助并非一个能全然接受自然之理的男人,然而他已经比世界上许许多多的人都对自然,对人生, 对世间万物更有敬畏之心。
时间短暂的近距离接触, 已经让童磨大人摸透这个人类的一切。若要形容,织田作之助就像一个正在通往某种境界的半成品,尚未完成, 但他所达之处必然是他人难以企及之处,那定是, 童磨大人想要看到的,人性与人心所绽放的精彩花火。
在织田作之助来看, 童磨大人也是个奇特的孩子。
他本以为其他的孩子惧怕他, 是因为童磨大人不喜欢其他小孩。但实际上恰恰相反, 童磨大人很喜欢小孩,他看到过童磨大人远远看着自己所收养的几个孩子玩耍时,所展露的笑容,那其中有比平常的笑容更加真实的什么。只是感觉并不像在看同龄人,更像长辈看幼崽的嬉闹,从中感到了生命力与活力而欣喜愉悦。
织田作之助第一次意识到,极乐教的教主,这名看起来还年幼的童子实际的年龄,或者说心理年龄并不是外表看上去那样。
并不是多么让人惊讶的意外,聪明的人总是思想老城,就像整个港黑内部都没有人像他一样将太宰治看做一个孩子。
如果以一个看思想成熟之人的眼光来看,童磨大人则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存在。他喜欢古乐、舞蹈、以及艺术品,有相当高的鉴赏眼光,又善遣词造句,心情好时随口就是押韵对账,优美如歌的和歌。当一个人有如此深邃的艺术功底与文化修养之后,他的谈吐、举手投足都渗透了一种高雅的气质在里面。
虽然,有些时候童磨大人有点脱线,对他人都知道的人情世故显得一知半解,但这反倒更符合小孩子本该有的特征,让他过于优异的特质显得不那么远离凡世。
跟一个有气质,又有很深文化底蕴的人待在一起,是一件让人身心愉快的事。尤其织田作之助本身就有想成为作家的野望,更是对身边有着如此优秀之人感到幸运,他总能从童磨大人口中听到一些不常用却相当精炼巧妙的词跟成语,跟童磨大人相处没多久,他也变得能随口一两句诗文了,就是对账没那么工整就是。
童磨大人了解他的野望,织田作之助也从未想过隐瞒,在初次见面时他便告诉过童磨大人,他想写一部属于自己的故事。
“还没动笔吗”童磨大人问。
织田作有些苦恼“总觉得还不够,想再多练习一下。”
童磨大人轻笑“练习是永远都不够的,我曾见过一个为了一支舞燃烧了一生的男人,在他往生之前,他都有在跳。”
明明人类的生命是何其短暂,人类能达到的极限又是何其微小,却如此闪耀得令他难以移开视线,那迸射了激情与传承的生命之火,他不会忘记。
织田作之助有些颓废的点头“啊,又被你教育了,你说的没错,正是如此。很多人的梦想一直都是梦想而不是理想,是因为都一直在想而没在做。我或许是害怕,怕我写得不好,破坏一篇完美的作品。”
织田作之助读过一个很好的故事,但中间缺失了几页,他一直想填补上那则故事,却总觉得自己文学功底不够,生怕狗尾续貂,徒增羞耻。
童磨大人从软垫上站起来他总喜欢盘腿侧坐,或侧靠半躺,偏偏这样在他人做来懒散的姿势在童磨大人身上依然显得自然与写意。织田作却不太喜欢他如此,总说这姿势对孩童长骨头不好,因而买了软垫送他躺他走到织田作的面前,用他那只比织田作小得多的手,伸手轻触坐在地上的织田作的面颊。
织田作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依然如他所愿靠近一些,让童磨大人能够到他。
那只手,比他所想的更冰冷。
但是并不难受,那是略带来凉爽与舒适的温度。
“那可不行哦,小作之助。”
童磨大人用他善于引起人好感的声音说道
“我在观察你,学习你,你是我的人类箱庭,如果你静止不动,那便与窗外的风景并无差异。你的价值只有当你有所行动时才能体现出它,向我展现你自己吧,小作之助,我想看清你。”
那真是,放在特定场合让人毛骨悚然的话语,用作恐怖小说的开场白都一点都不为过。
却也是充满浓厚又让人难以描绘的情感,寄予了某种希望,犹如情诗一般的告白。
织田作之助想到的是,童磨大人说的没错,自己的行为是童磨大人,也是其他孩子的榜样。一个浑浑噩噩做着成为作家梦的大人,跟天天幻想的死宅也并无不同。
“你总是这么犀利,童磨。”织田作之助心中产生一种更为亲密的,发自内心的感动,“我总想为你做些什么,结果却是一直从你那里获得帮助。明白了,不管是好的坏的,狗尾续貂也好,自我满足也好,我会开始写。写好了,你能看一看,为我提意见吗”
童磨大人笑了“那是当然,好的作品总是经历很多次的修改,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鬼斧神工一般浑然天成。”
就好比继国缘一,这个男人一出生就已在远离他人的不同起跑线上。他能创造出日之呼吸,改编火之神神乐。可其他人呢他的哥哥就连学习已经成型的日之呼吸都做不到,童磨大人哪怕学会了神乐,他在对神乐的领悟上也与炭十郎相差甚远。与炭十郎共同完成的双人神乐之后,童磨大人第一次对他人能做到而自己却只是勉强做到感到不甘。哪怕在后来他与炭十郎之子合作完成神乐,却也只是独具外形,未能将其中之意境全数表述。
就算是童磨大人如此自恋,也不得不承认,继国缘一跟炭十郎都是人间罕有,远超他人的天才,而自己也仅仅能勉强沿着他们的足迹前进,远远不敢奢望能并肩甚至超越,尽管他们二人已经死了如此之久。
织田作之助终于下定了决心,无论发生什么,哪怕今天地震,明天洪水,他也定是要写出一篇自己的文章。
于是他就开始执笔写了。
白天工作,夜晚执笔,他先勉强写了一个大纲出来,拿去跟童磨大人看。
几页纸被轻易的否决。
织田作之助有生之年,第一次感觉到面对未来的魔鬼编辑时才有的压力。
“能、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童磨大人回答“小作之助,你写的这个大纲,是你认为我想看到的故事,而不是你想写的故事。我在这里没有看到小作之助,这就像任何一个人随笔写的东西,我在里面看不到你。”
电光火石,织田作t到童磨大人评价的含义了,他抱着大纲回去又全部推倒重写。结果写着写着,就不太像大纲,而像短文了。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拿过去,这一次没有被当场打回,童磨大人只是点点头,让他继续写下去。
继续写,就是说认为这并不是完成的作品,他、他还要改吗
于是织田作在自己的专业指导下进入改稿地狱,一时间简直是走火入魔,无论做什么其他的事都心不在焉,一心想把自己第一份作品写好。
大概是他太过走火入魔,以至于白天完成港黑交给他的任务,处理尸体的时候也特别心不在焉,结果等他把尸体都塞进车里,才发现童磨大人就站在不远处瞧着他这边。
“额不,不是,那个,那些是,嗯”
从来不懂如何撒谎的织田作之助,此时无比尴尬想要解释,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却不想童磨大人偏头看向他,微笑着问“在运送点心吗”
织田作立即点头“对,嗯,不,嗯,总之,总之我先工作,童磨你先回家好不好”
童磨大人笑着挥挥手“如果可以的话,帮我捎些点心回来。”
织田作汗流浃背“好、好的。”
啊他这笨蛋,笨蛋笨蛋都说了什么糟糕的谎言
织田作迅速将尸体移交给他的同事,又迅速去附近的和果子铺子买了和果子。
在接过店员递来的和果子时,织田作突然意识到,这样是错误的。
不是指撒谎的事。
他不该在做黑手的同时写作。
以前他觉得自己杀人的话,就再也写不出真正的小说,因此不再杀人。但是,处理尸体跟那又有何不同
文字要诚实于自我,这是他最初从童磨大人这里所学到的最基础的道理。如果不诚实于自我,连自己都难以打动的文字,又怎可能打动他人
如果他在做自己认为不该做的事,不诚实的面对自我,又如何在落笔之时诚实呢
而且,童磨大人帮助他这么多,是他一心希望帮助跟呵护的孩子。如果知道他所做的工作不是什么运送点心,而是运送尸体,又该怎么想
继续做黑手,不仅是不诚于文字,不诚于内心,也是对重要忘年交的不诚实。
织田作想了想,知道履历不好的他如果不做黑手,很难赚取钱财跟养育那些孩子。但,真的如此吗只是很难轻易赚取钱财吧,其实还是有别的赚钱途径,哪怕是推着一辆车卖拉面都可以赚钱,只是要比现在辛苦得多。
他是否因为如之前一样自我松懈的理由,选择了现在看起来更轻松,其实结果更糟糕的道路
在今天见到童磨大人的时候,他的心脏都快停跳了他担心万一其他黑手在附近该如何解释,万一他们要灭口又该怎么办他差点就将那孩子卷入他的黑暗之中。如果,今天是他收养的其他孩子呢是否能善了如果,未来有一天发生类似的事呢那些本该有着未来的孩子们,难道要毫无选择的去死,或者加入黑手他抚养他们,并不是为了给他们一个这样的未来
想到这里,织田作下定了决心。
是时候采取行动了。幸好,自己只是个下层,还不算陷得太深,并不知道太多机密之物,还可以抽身而去。
他当机立断提交了报告,申请提前离职,理由是要去写小说。
理所当然,他的上级以为他在开玩笑,没有批。
织田作深吸一口气,决定不管批没批,他都要走。他最终想再争取一下,于是又递交了一次申请。
他的直属上级终于重视起来,担心他是跳槽到敌对组织立即调查了一下。发现他被年幼的教主包养这一事实,终于明白他这是有了更好出路。其实下层人员知道的不多,没有什么必须终身要做黑手一说,只要下一个工作不是竞争行业就行。于是他的上级了解情况后,口头答应了他。
织田作松口气,他想起自己在港黑的两个朋友,于是硬着头皮去找坂口安吾。
坂口安吾张大嘴愣了半晌,反问了句“太宰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
织田作还没想好要跟太宰怎么说。
总觉得这样仿佛丢下了友人一个人在黑泥的深渊,自己一个抽身离去。
织田作想带走太宰,他也知道这只是妄想,目前的自己做不到。但是,最低限度他要自己先抽足出来,才能从泥泞之中拉出他人。
织田作叹口气“我还没想好怎么跟他说。将来离开这里,还不知道下份工作要怎么找,但我知道,不能再等下去。有人告诉我,等是永远没有结果的,必须行动起来。”
坂口安吾心情复杂的看向自己的朋友,最终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说的对,世界之大,总有容身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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