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弘这般反应, 有些出乎阮瑶的预料。
对自家殿下, 阮女官该哄的时候必然会哄,但是该保持距离的时候也不会刻意接近。
倒不是忌讳什么,而是因为阮瑶清楚自家小殿下忘记前尘, 心里澄明干净, 她总不好占这个大孩子的便宜。
不过沐浴之事算是例外。
之前在头一遭用后殿的浴池时, 便是阮瑶带他去的, 后面一回生二回熟, 擦身之事他自己到底不方便, 阮女官帮一帮也属寻常。
而且阮女官心态很好,认认真真做事,从不乱瞧乱看, 小太子也是格外坦然,根本不懂得也不知道往旁的地方去想。
这还是头一次被赵弘攥住手腕止住动作。
阮瑶不解的看向自家殿下,而后便听他道“瑶瑶, 不用帮我, 我自己会”
阮女官笑道“殿下安心,奴婢不累。”
赵弘抿抿嘴唇。
哪里是怕你累, 分明是怕孤自己受不住
而后就听阮瑶温声道“殿下这段日子勤勉,实在是辛苦了, 是该歇歇。”
赵弘低声道“我不算辛苦, 不妨事, 瑶瑶你不用”
话音未落, 便感觉到女人的细软指尖轻轻地放在了他的肩颈耳垂处揉捏, 耳边是阮瑶疑惑的声音响起“殿下刚才说什么”
过了会儿,才听赵弘回道“没什么。”
大殿下坐在浴桶里,努力忽略自己的心如鼓噪,缓缓的闭上眼睛。
就一次,就这一次,让他贪心一下。
可阮女官却越捏越觉得不对劲。
怎么这人耳朵这么烫
阮瑶不由得问道“殿下,是不是水太热了”
赵弘没说话,只是隔了一会儿才低低的“嗯”了一声。
阮瑶便伸手在浴桶里搅了搅。
分明不算热的。
而大殿下不由自主的睁开眼睛,跟着眼前的纤纤玉手来回转动,隐隐的感觉到阮瑶搅动出来的波浪轻而又轻的敲打在他的身上。
分明只是微波,可是赵弘却觉得溅在身上的每一滴水都像是细软指尖的轻点一般,弄得他身子都不自觉的紧绷。
等阮瑶重新拿起布巾帮他擦身时,赵弘甚至下意识的抖了下。
这不是他愿意抖的,实在是一直挺直腰板坐在浴桶里,全身上下都要直挺挺的,着实累人。
好在大殿下在宫中长大,很擅长遮掩住神情的细微变化,故而阮瑶没有察觉分毫。
她只是好奇地看了看赵弘,声音温润“无聊了”
赵弘闻言,心想着,哪里会无聊,要是这都无聊,只怕世上就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了。
阮瑶则是笑着伸手,从一旁盛放澡豆的架子上拿了个木盒。
打开,里面是一只巴掌大的木雕。
而后,阮瑶将木雕放到了浴桶里,大殿下抬眼看了过去。
这木雕瞧着应该是食铁兽,做得精细,造型憨厚,就连绒毛都根根尽显,小东西漂在水面上,晃晃悠悠的,颇有意趣。
阮瑶笑着推了推小木雕“殿下拿着玩儿吧。”
即使赵弘没有抬头,也能听得出这人又拿自己当孩子哄。
正要开口,就听阮瑶接着道“这样子是奴婢画的,专门去找人做来送给殿下,殿下喜欢吗”
只一句,就把大殿下所有的话都给堵了回去。
于是,阮瑶接着拿着布巾给他擦身,赵弘则是面无表情的玩水,看着木头做的食铁兽漂来漂去,时不时的还要说一句“嗯,好玩。”
一开始不情愿,但是渐渐的大殿下也找到了一些乐趣。
又或者是因为阮瑶在,这般孩子气的事情他也能喜欢。
等沐浴完,阮瑶没有看着他穿衣这点还是让赵弘松了口气的。
大殿下迅速的擦干净自己,穿好衣裳,在阮女官叫人进来收拾浴桶器具的时候,赵弘已经进了内室,盘腿坐在软榻上,拉过榻几,研好了墨后开始奋笔疾书。
因着最近无甚大事,小太子进步显著,故而大殿下在两人交流的小册子里留下的话越来越少。
往往是小太子问上一句,他才会回答一句,从来都是简而又简,像是怕耗费笔墨似的。
不过这次,大殿下一点都不吝啬墨水,实打实的写了三大页。
引经据典,抽丝剥茧,痛陈利害,他通过各种方式来告诉另一个自己
男女有别,独立自主,不要再搞出这种事情了。
要脸
而在赵弘写的起劲时,窗外传来了季大的声音“殿下,属下有事禀报。”
寻常阮瑶在的时候,季大与赵弘说话常是隔着窗子的,这次也一样,大殿下头也没抬,淡淡开口“说。”
“今日早朝后,左谏议大夫方大人与御史孔大人一同拜见陛下,方才离开。”
赵弘淡淡的“嗯”了一声,看似云淡风轻,可他心里知道,董家之事已被捅破。
一开始扣下董六郎的是孔陆,但孔陆没有自己出面,毕竟他是武将,即使官位比董六郎高,却也没有审判官吏之权,加上赵弘并不想要暴露行迹,便让孔陆给洵州知府施压,上报朝廷。
而洵州知府倒也识趣,为官者自有一番避讳在,他很清楚董家势力,又是当朝国丈,自是不能随意招惹,换成旁的官吏自然不敢轻易捅破。
但大殿下早便查出,洵州知府曾是陈家门生,陈家便是陈贵妃的娘家,在朝中也有势力,与董家多有针对,必然不会放过此等良机。
果然,洵州知府没有报到朝廷,反而先写信告知了京都陈家,待得了回信后才重新写了折子,参了董六郎一本。
这事儿即使皇帝想要压住,可陈家早早得到风声,落井下石可能过于明显,但添油加醋是少不了的,刚刚留在宫中谏言的两位大人必然与陈家过从甚密。
此事,陈家不用遮遮掩掩,朝堂上本就泾渭分明,加上这次他师出有名,一切合情合理。
根本不用旁人帮忙,陈家就能早早的找到各种把柄证据,撕开董六郎这个口子,努力地把董家彻底锤的再也不能翻身。
赵弘要的就是有人替自己下这一刀,也省的他与董皇后之间的母子情分出现裂痕。
想到这里,大殿下嘴角微翘,勾出一抹不带任何暖意的笑。
母和子谁都不信的情分,全然没有的东西,还要装作若无其事,也就只有这宫中成长的人才有这般虚伪的本事吧。
真情本就是这宫里最不能信的,在权势利益面前,情之一字过于单薄了些。
但想到这里,赵弘突然眼中带了暖意。
幸而,他遇到了瑶瑶。
真好。
不过等阮瑶进门时,季大早已离开,赵弘迅速把册子合上放到一旁,转而拿起一本书册故作认真的瞧起来。
这架势,像极了他小时候糊弄太傅时候的模样。
待阮瑶走近,他才把书本放到一旁,扬起一抹温暖浅笑,轻声道“瑶瑶。”
阮女官将暖炉烧的旺了些,而后拿着布巾温声道“殿下等会儿再用功,先过来,奴婢给殿下把头发擦干些,省的过了寒气。”
大殿下立刻下了软榻,乖乖走到阮瑶面前的杌子上坐好。
阮瑶则是搬了个略高些的椅子坐到他身后,用干净布巾细细的擦拭掉赵弘发上水汽。
其实按着宫中规矩,宫人是万万不敢坐的比主子高的。
但是无论是赵弘还是阮瑶都觉得没有什么不对劲,甚至大殿下瞧着桌上铜镜中,映出来自己和阮瑶的脸靠得如此之近,还不自觉地红了耳垂。
阮瑶却没有发觉,只是细细密密的帮他弄干头发,嘴里轻声道“马上就是除夕夜了,到时候怕是要有不少祭祀之事,奴婢不能跟殿下一起,殿下要自己警醒些才好。”
大殿下则是早早就算好日子,祭祀时是轮到他的,不会有什么岔子,现下便点了点头。
阮瑶换了块布巾,接着道“上次殿下喜欢看的那个铁树银花,好像除夕夜还会放一次的。”
大殿下微微低垂眼帘。
他的母妃庄婕妤还在世时,曾对赵弘说起来过铁树银花的美景,那时候,京城里来了个百戏班子,其中便有人会这等绝技,要在城内展示。
赵弘还记得,那时候,二皇子和三公主都闹着要去看,自会有人带他们去,赵弘也想去,庄婕妤却从未点过头,甚至都没想过去求一求他的父皇。
当时小赵弘不明白为什么,庄婕妤笑着告诉他,在宫中,安稳不争才能长久。
只是最终,一直不争不吵的庄婕妤死的时候也是安安静静的,只有赵弘知道自己母妃死的蹊跷,可旁人半点都不在乎。
直到那时,小赵弘才知道,安稳不争得到的只会是死局,只有争到那个位子才是真正的长久。
而铁树银花,他没见过,倒是让那小傻子先瞧见了。
想来,也好。
另一个自己本就是年幼时的他,如此想来,却像是补上了年少时的遗憾,倒也不错。
正想着,大殿下突然闻到了淡淡香气,一扭头,就看到阮瑶已经把布巾放下,微微弯腰盯着他好奇道“殿下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想刚刚书里写的真有道理。”
“殿下当真刻苦。”
赵弘脸不红气不喘“嗯,我觉得也是。”而后他声音顿了顿,“瑶瑶,你喜欢看铁树银花吗”
阮瑶拿起梳子帮他梳发,闻言笑道“说不上喜不喜欢,就是觉得震撼,奴婢是喜欢热闹的,铁树银花也好,放的烟火也好,奴婢都爱看。”
温润的嗓音让赵弘刚刚因为回忆而生出来的落寞散去不少,他声音和缓“瑶瑶喜欢热闹”
阮瑶点点头“喜欢的,奴婢当初在家乡时,每到过年时候,哥哥都会带奴婢去城里看灯,还会给奴婢买糖吃,如今想着,那时候的糖当真是比蜜还甜。”
大殿下却知,她想的不是糖,而是家。
这让赵弘陡然记起了之前这人说的话。
她说,她早晚会离宫,会回家的。
赵弘伸出手,轻轻地扣住了阮瑶的手腕。
迎上阮女官疑惑的目光,大殿下扬起了一抹与小太子一般无二的清澈笑容,轻声道“瑶瑶,你想看灯,我们就去看。”
阮瑶眨眨眼“宫里的灯都扎好了,若是殿下喜欢,等会儿奴婢陪殿下一道去瞧”
赵弘则是昂头看她“瑶瑶过年不都是去城里吗,那我们也进城。”
阮瑶微愣,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什么”
大殿下扬起一抹笑,声音温柔轻缓“我不知道宫外是什么样的,但书上写的,风消绛蜡,露浥红莲,灯市光相射,待过了除夕,瑶瑶和我出宫看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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