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和宫的宫人进去通报, 不多时, 便有一位嬷嬷笑着出来相迎“阮女官请随我来。”
阮瑶看她穿着打扮便知道这位嬷嬷定是个得器重的,面上浅笑, 温声道“劳烦嬷嬷了, 不知嬷嬷如何称呼”
“女官客气,我姓佟。”
“佟嬷嬷。”阮瑶声音温润。
而后她便发觉佟嬷嬷看了看她的眼睛, 有一瞬间神情十分专注, 但很快就错开视线, 笑着道“今天风大了些, 我出来时, 太后娘娘特意叮嘱, 等下留女官用些糕饼, 待风小些再回去。”
阮瑶轻声道“多谢太后娘娘体恤,奴婢受之有愧。”
佟嬷嬷则是笑着回道“娘娘素来仁厚, 阮女官不必多心。”
阮瑶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便与夏儿一同跟着佟嬷嬷一道进了大殿。
相比较起东明宫, 这寿和宫的规模要小了不少,并没有太多的厢房园子,不过殿内的摆设要精致许多。
而进门后便能闻到檀香味道,阮瑶听人说起过, 江太后信佛礼佛, 寿和宫中设有小佛堂, 想来这便是那里的味道。
阮女官微微抬眼左右观瞧, 便发觉墙上的挂着不少名人书画,而赵弘所绘的万寿图也在其中。
不单单有前阵子送出的,还有些是以前的太子殿下送给太后的,都被太后娘娘精心装裱后悬挂在殿内。
虽是小事,可阮瑶能察觉到江太后对赵弘颇为看重。
“阮女官还请稍等片刻。”说完,佟嬷嬷便笑着进了内室。
阮瑶站着等,活泼如夏儿也乖乖的垂着头,一言不发。
不多时,江太后走了出来。
阮瑶并未抬头,只管与夏儿一道端正行礼。
而江太后也不曾多说什么,只管用温和的声音赞了她照顾太子劳苦功高,又询问了些太子近况,全然是关爱孙儿的长辈风范。
阮瑶自然一一答了,除了赵弘中毒失忆之事半分不漏之外,其他事情她知无不言,心里也略略松了口气。
她之前想过很多种可能,甚至怀疑是不是太后娘娘瞧出太子失忆的端倪,这才喊她来对峙。
若真是如此,只怕自己是要有来无回的。
不过现如今一番应对下来,似乎江太后给她赏赐当真只是犒劳她照顾主子有功,现下见了面不曾说起旁的,想来是对太子中毒之事全然一无所知。
这让阮瑶放心不少。
待答完了江太后询问,外面的风声也小了许多。
阮瑶往门口瞧了瞧,从阳光照进来的影子估摸着时辰,在心里计算自家殿下是不是该起身,又是不是要用膳。
江太后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便笑了笑,那双略有细纹却丝毫无损清丽的眼睛微微弯起,温声道“哀家也不多留你,早些回去吧,告诉弘儿一声,最近天寒,他便不用隔一天来请一次安了,多多休息,省得过了寒气。”
阮瑶端正行礼,声音亦是温润“奴婢明白,定然转告殿下。”
江太后点点头,又道“他是个勤勉的,你在他身边照顾还是要多多劝阻,莫要让他熬夜,免得伤神,吃喝也要注意。”
“是,奴婢记下了。”
夏儿自是不敢开口,甚至不曾抬头,可他就这么垂着头细细听来,便觉得两人的对话不像是主仆。
倒像是像是
对了,就像是自己去珍兽园接小食铁兽安郎时,那里的公公也是这么叮嘱的,从吃喝到住行,一项一项格外细致。
不过这念头也就在脑子里划过一瞬,给夏儿八个胆子她也不敢说。
而阮瑶离开前,江太后温声问道“哀家记得,你家中长兄要考乡试了。”
阮瑶回道“是。”
“这样也好,女儿家,终究要有些倚靠才是。”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可听上去并不像是敲打,而是个上年纪的人出于慈爱仁心随口说的一句话罢了。
阮瑶神色不动,笑着称谢,而后行礼告辞。
只是心里想着回头要给家中捎信去,让哥哥警醒些,不要与外人过多牵扯,免得生出事端。
而在离开寿和宫前,佟嬷嬷跟出来,递了一块鹿肉,说是太后娘娘说的,这肉滋补,让阮瑶拿回去给赵弘补身。
阮瑶自是收下,对着殿门遥遥一拜后才带着夏儿离开。
佟嬷嬷回去时,江太后脸上已是笑意渐缓。
她微微闭上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阵子才睁开眼,轻声道“你瞧着,她如何”
佟嬷嬷上前扶着江太后起身,恭声道“老奴观瞧阮女官是个聪慧剔透的,做事也干练,不像是个狐媚之人,想来宫中传言皆是空穴来风,她与太子之间并无男女私情。”
江太后点了点头,脸上又有了笑“这倒是,弘儿向来端方,万不会行孟浪之举,且哀家寿宴之时,这丫头的反应比谁都快些。”
佟嬷嬷是听自家娘娘说起过夜宴时候的事,当时江太后亲眼得见阮瑶引出了瑞兽,这才救了皇帝一命。
不过当时场面混乱,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在皇帝身上。
偏偏自家主子只盯着阮瑶看,这才看到了瑞兽救主的真相。
可佟嬷嬷不知道为何江太后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宫女如此关注。
不过她在江太后身边多年,很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现下便只是道“阮女官确实机敏,娘娘恩赏也是她应得的。”
江太后闻言,扭头看了看挂着的万寿图,轻声道“不是赏,是送。”
佟嬷嬷一愣,可不等她反应,江太后已经抬步去了小佛堂,佟嬷嬷赶忙跟上,陪着江太后一同诵经。
阮瑶则是与夏儿一道回了东明宫。
待入了宫门,她并未立刻前往内殿,而是先去了趟小厨房,将鹿肉交给厨娘,接着便张罗人尽快传早膳。
因着太子殿下近来特别喜欢吃糕饼,故而小厨房常常会一早就备下新鲜点心。
今天做的是风枵,乃使用大米粉与糯米粉混合,制成小片,用猪油炸制而成,加糖拌匀,色白如霜,入口即化。
这东西寻常是拿来当零嘴吃的,一次可以炸很多,阮瑶便取了一些给殿下,余下的让宫人们自己分了。
她专门用油纸包裹上了些递给夏儿。
夏儿也不推辞,在吃食上,她从来都是来者不拒。
小姑娘乐颠颠的跟阮瑶道谢,还没出门就捏了一块放进嘴里。
本以为这种油炸又加糖的东西会腻人,可是吃到口中却觉得甚是美味,酥脆中带着甜香,在寒冷冬日吃上一些,若再有些热茶该是分外得宜。
夏儿本想着抱着风枵回房,可是在经过内殿前时,她的步子微顿。
小姑娘小心翼翼的走过长廊,站在柱子后面往外探头。
一眼就瞧见殿外站着的季二。
男人一身侍卫劲装,身姿挺拔,扶剑而立,季副统领只要不说不笑,光看模样甚是严肃端方。
真是英俊呢。
其实他身边还有丁卯在,两人相距不远,不过夏儿却只看到季二,旁的什么都看不到。
小姑娘抓着油纸包的手紧了紧,心里小小的挣扎了一下。
风枵好吃,她很喜欢,不过上次人家副统领帮了自己一把,她到现在除了说一声谢外什么都没有,总归不好。
还是要有所表示才行。
于是,当来喜带着人来送膳时,夏儿跟了上去,与来喜说了几句,又摇了摇他袖子,来喜便微挑眉尖,点头应下。
而后来喜让人先进去摆桌,自己走向了季二,将油纸包给他,声音里带了些似有似无的笑意“副统领,这是夏儿给你的,说是谢谢你之前救她。”
季二有些意外,下意识抬头朝着走廊看去。
便瞧见圆脸小宫女正探头瞧他,视线相对的瞬间,小姑娘把脑袋缩回去,躲在柱后。
只有头上簪着的绒花在外面一抖一抖的。
季二原本已经忘了这事儿,他不过是举手之劳,未曾想还被人记挂在心上。
想要推辞,可之前对着夏儿他能说不要,现在来喜可不管他说什么,直接塞了过去。
来喜公公素来是个体贴人,他把季副统领的惊讶当成了欲语还休,便很贴心的不说不问,精致的进了殿门摆膳。
空留下盯着油纸包的季二,还有一脸好奇的丁卯。
丁侍卫凑过来,鼻子动了动“闻着怪香的,副统领,给俺尝尝呗。”
季二还未说话,便看到刚刚还在柱子外面的绒花不见了。
他立刻将油纸包塞到怀里,道“人家给我的,等我尝过再说。”
丁卯看了看他,突然意味难明的“嘿嘿”笑了两声,站了回去,不再说话。
而在殿内,因着小太子刚吃了几块脂油糕,早膳便比平常吃的略少了些,不过他还是留着肚子给风枵的,咔嚓咔嚓吃得开心。
阮瑶见他喜欢,也不阻拦,只是在煮茶的时候加了些菊花进去借以清热去火,待茶煮好,她倒了一盏递给赵弘,嘴里温声道“殿下,这些好吃,可也不宜多进,怕坏了身子。”
小太子闻言,并没有追问到底为何会对身子不好,而是直接就把风枵片撂了回去,拿着帕子擦擦手,然后捧起茶盏咕咚咚的喝了进去。
瞧他听话,阮瑶笑着又给他续上了一盏,轻声道“殿下真乖。”
小太子就喜欢自家瑶瑶夸他,露出了个喜滋滋的笑容,接着端起茶盏,却不喝,而是指了指那团扇道“瑶瑶,你喜欢这个”
阮瑶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嘴角微翘“对这东西本身倒是说不上喜欢,比这个漂亮精致的团扇奴婢也有,只不过她是奴婢赢回来的,自然珍惜些。”
小太子的眼睛又扫了一眼团扇上的诗句,微微偏头,状似无意的问道“那昨日,瑶瑶可玩的开心”
“自是开心的。”
“那有没有遇到什么不一样的事情”
小太子问这话,是想要探一探“他”有没有对自己撒谎糊弄。
不过此话听在阮瑶耳朵里,却是自家殿下对昨日之事察觉出了些细微的不对劲。
寻常无论是大殿下还是小太子,都是谨慎的,会瞧出些旁人观察不到的东西倒也不足为奇。
于是阮瑶就细细的想,嘴里轻声念叨“不一样的事情,倒是有,不过殿下见的人都不像是有蹊跷的”
她自动略过了在街上游逛玩闹的事情,对宿家姐弟倒也不甚怀疑,最终定在了一盏似曾相识的孔明灯上。
“奴婢昨天看到了盏灯,那上面的图画隐约是之前瞧见过的。”
“哪里见过”
“张大人托进宝送来的画上。”想到这里,阮瑶左右看了看,“就是不知道那画去了何处。”
小太子则是恍惚间记起,好像是有幅图,被他塞到柜子底下去了。
他便无心再问昨日之事,立刻转换话题“找不到就罢了,瑶瑶,今日天气晴好,不如我们出去转转。”
阮瑶便点点头,笑道“安郎和它娘亲今儿个都来了,殿下可要去瞧瞧”
小太子一听就来了兴趣。
他本就十分喜欢安郎,虽然一开始因为名字的事儿闹得他生了醋意,但是瞧见小安郎之后,他便抱着不撒手。
按照阮瑶的话说,便是国宝可以靠着可爱俘获世界,实在是很难不喜欢它。
如今一大一小都来了,小太子自然好奇,自己跑去拿了披风穿好,动作格外迅速。
不过在出门前,他翻出了册子,在上面将图画之事记录下来。
小太子自然不知道张大人的画与孔明灯之间有什么端倪,可他并不是个愿意为难自己的人。
费脑子的事情,交给另一个自己就是了。
最后小太子还写了一句“莫要讓瑤瑤看到才好。”
他还记得,阮瑶说那画比他画的好看。
一定要藏好。
瑶瑶最喜欢的肯定是自己,什么都不能把他比过去。
待写完了,小太子鼓着腮帮子把字吹干,合上册子,塞进点心匣,然后拉着阮瑶的手一道去了园子。
东明宫中的园子有好几个,给安郎母子准备的虽不是最大的,却是最适合过冬的。
旁边就是浴殿,底下有着温泉,这园子挨着浴殿,比旁的地方多少能暖些。
在这些日子,园子一直没歇着,时时刻刻都有人在修整搭建。
如今小太子一来,便发觉园子已经大变样了。
园子靠墙的地方建起了一座房子,比寻常房子矮了不少,但有门有窗,里头铺了厚厚的垫子,而外面的砖瓦飞檐皆有雕刻,看上去颇为精致,想来是给食铁兽母子准备的寝窝。
园子里也栽种了不少竹子,不知品种,但瞧着颇为细嫩,这会儿就有个胖墩墩的食铁兽正靠着木桩,懒洋洋地半躺着,抓着竹叶吃。
一旁还有个框子,里面都是整齐码放的鲜嫩竹笋,以及各种果子。
小太子惊讶的瞪大眼睛“这些它都要吃光吗”
阮瑶也拿捏不准“大概吧,奴婢不知道。”
小太子稀奇的看着大食铁兽“以后安郎也长这样么,瞧着真敦实。”
阮瑶则是看向了新建的房子,面上有些无奈。
其实一开始他告诉底下宫人的是,随便搭一个便是了,结实些,能够遮风避雨便好。
可是这宫里大抵是要事事精致件件仔细,结果便是这窝修的像是个小宫殿,一旁的竹林也栽种的错落有致,就连送来的竹笋果子也要仔仔细细的摆放,生怕弄乱了。
就在这时,安郎它娘随手一拍,就把筐子拍翻,里面的笋子都盖在了它的身上。
偏偏它格外享受被食物笼罩的感觉,四仰八叉的吃得美滋滋。
小太子正盯着看,见状立刻拍拍手,孩子一般高兴“它看着很有劲儿呢。”
阮瑶笑道“奴婢听珍兽园的宫人说,这食铁兽在史书中就有记载,力气和黑熊一样大。”
赵弘闻言便有些不解“那它怎么吃素了”
阮瑶毕竟不是研究熊猫的,有些解释不出,思来想去只能给出一个算不得真的理由“大概是因为,懒吧。”
小太子也不追究,乐呵呵的接着看。
不过瞧着瞧着他就左右寻找“安郎呢”
阮瑶这才发现,安郎它娘在这儿,安郎却没了。
她立刻朝着两边观瞧,却没有发现幼崽的踪迹。
小太子拽了拽阮瑶的袖口“会不会跑丢了”
阮瑶把掌心附在了他的手背上,温声道“殿下安心,如今这里头当娘的都不着急,想必安郎就在附近。”
小太子便拿起了安郎寻常喝奶用的盆子,在园子里走了一圈儿,最后到了树下站定,昂头去看“会在上头吗”
阮瑶记起熊猫是能爬树的,便也跟着抬头去看。
结果就看到了正抱着树干打哈欠的小家伙。
因为前几天下过雪,树枝上还挂着白,安郎往上面一趴,若不是走进了怕是还瞧不出来呢。
小太子脸上露出了些笑意,在下面对着安郎招了招手。
对于自家殿下偶尔的童真,阮瑶每次看了都觉得心里说不出的柔软。
可她并不觉得安郎能回应,却没想到安郎是个聪明的小家伙,它打了个哈欠,低头看到了眼熟的两个人后便坐直了身体。
当然,人是次要,赵弘手上端着的奶盆才是最紧要。
它立刻抖擞精神,圆滚滚的小身子扭了扭,准备下树。
可这一动,却是震颤了树枝。
上面已经有些成块的雪簌簌掉下,阮瑶没躲开,只来得及低下头去。
而后便觉得耳朵微凉,能感觉到是雪落到了脑袋上。
她忙抬起脸,便看到自家殿下也被砸了个正着。
因着积雪还算松散,虽暂时成块,但是一碰就碎了,倒也不觉得疼,就是落了一头一脸的看着颇为狼狈。
还有些好笑。
阮女官便没忍住,笑了起来,不过很快就拿出帕子想要给赵弘掸一掸,省的过了寒气,嘴里念叨着“好端端的,头发先白了,”似乎是怕自家殿下生气,阮瑶哄他,“不过现在瞧着,殿下哪怕是白了头发也是好看的。”
赵弘低头看了看她,突然道“瑶瑶也是白白的。”
阮瑶也给自己拍了拍,正要对他说把雪拍干净以后再回内殿,省的雪化了水更容易受寒。
可就在这时,她瞧见自家殿下先是思索了下,然后竟露出了笑容。
这让阮瑶颇为好奇“殿下笑什么”
小太子看着她,嘴角翘起,声音清冽如泉水“我只是想到了刚刚瞧见的一句话,和现在好像。”
“什么话”
接着,阮瑶便看到小太子伸出手,轻轻拂去了她脸上的雪,动作温和轻柔。
而男人的眼睛在看着阮瑶时总是格外专注,似乎天地间只能看到她一人,或许是因为这落雪纷纷,他的声音显得分外干净剔透,在阮瑶耳边缓缓响起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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