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带着刀出了宫。
张良发现扶苏情绪有点不对, 上前询问怎么回事。
扶苏久久不言。
张良看到了刀上的血。
扶苏是进宫去向嬴政复命的,结果这么一小会就回来了,还带着把沾了血的刀, 具体发生了什么很容易猜。
张良心思电转, 抬手接过扶苏手里的刀。
他拉着扶苏坐下,默不作声地抬手擦拭掉刀上的血迹。
扶苏看到张良的动作, 抬手要把刀拿回来。
张良侧身避开,并不逼问发生了什么事,直至把血迹擦得干干净净, 他才把刀递回给扶苏。
“是那个新郑歌姬吧。”张良注视着扶苏, 语气十分笃定。
张良了解嬴政。
嬴政是个有仇必报的人。
哪怕已经逃离邯郸多年,嬴政在拿下赵国后仍是让人去坑杀了一批当年曾经欺辱他母家的人。
一个活口都没留。
要不是当时还处于华阳太王太后的丧期,张良觉得嬴政说不准会亲自去一趟邯郸欣赏他们被坑杀时的惊慌失措。
扶苏那些班底基本是嬴政给的人, 不仅扶苏会给嬴政写信, 他们也会给嬴政写信。
所以即使扶苏自己不说,嬴政也会知晓有人曾经刺杀扶苏。
而在得知扶苏轻轻放过那个歌姬之后, 嬴政必然会勃然大怒。
从那个歌姬准备对扶苏动手那一刻起, 张良就知道她不可能活下来。
看这样子, 嬴政说不准是专门把人留着, 逼迫扶苏亲手把人给处决了
张良娓娓说道“每个人都该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任。”他定定地望着扶苏, “她是在用自己的命在赌, 没杀成你, 她注定要死,哪怕你放她一马, 她也只会是多受些折磨再死;相反, 要是她刺杀成功,你有想过会怎么样吗”
扶苏顿住。
扶苏不是傻子, 自然也想得到后果。
如果他轻忽大意,真的让人得了手,不仅他自己会死,张良他们也活不了。
他父皇的脾气他再清楚不过,张良、李由、王离这些随行的人一个都逃不了,说不准还会牵连更多人。
即使扶苏一直把他们当好友看待,也得承认他们跟着他来邯郸不仅仅是作为朋友,还是作为追随他的门客与属官。
他真出了事,哪怕他们侥幸逃过一死,也再没有什么前程可言。
他们的未来其实已经和他绑在一起。
对那些居心叵测的人心慈手软、对那些针对自己的明潮暗涌视而不见,何异于把这些早早站在这边的人置于险境之中
扶苏紧紧握住刀柄。
他前世出入都有许多人跟着,遇上要杀人的事用不着他动手。
后来到了军中也只是去当监军,不需要他上阵杀敌。
是以在他自刎而死之前根本不必自己动刀子。
至于后来拜入师门,师门上下皆是一团和气。
他修的还是御兽道,便是去各个小世界历练,他也只是去开开眼界、长长见识,并不需要与人动手,更不必沾染人命。
在那段漫长的日月里他都只是个旁观者,旁观别人生死、旁观王朝兴衰,只与师父和师兄们关系亲厚些。
有师兄曾说他真是个异类。
师兄说完又感慨,兴许就是因为你是这样的异类,才能吸引那么多灵兽与你亲近。
扶苏起身把刀挂到墙上,立在原处静静注视着它。
他重活一世,其实从未真正想过未来会如何,也没有想过自己要怎么做才会成为让父皇满意的人。
那日他听父皇亲口道破当年那道诏书的疑点,只觉再没有什么遗憾。
他始终觉得若是父皇仍是不满意他,选别人当太子也不要紧。
毕竟整个天下都是父皇打下来的,父皇要给谁是父皇的事,父皇不满意他,他就不该去争。
这一世他不会再随意了结自己的性命,却也决定真到了那一天他便泛舟江海寄此余生。
可是,如果父皇对他是怀有期望的呢
倘若父皇一直对他寄予厚望,前世得知他信了那道诏书自刎而死,父皇会是多么愤怒伤心父皇又会怎么对待没能拦着他自刎的蒙恬
倘若蒙恬出了事,那三十万大军又将面临怎么样的未来
前世今生,他是不是都一次又一次地让父皇失望了
他已经选错过一次,如今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不能再逃避理应有自己背负的责任。
他若仍是和过去那段漫长的修行岁月一样始终孑然一身,自然可以对任何人心软。可当他的每一个决定都决定着身边所有人的生死与未来时,他就不能再轻率行事。
无论前世今生,他身上都牵系着许多人的性命与前程。
扶苏把目光从刀上收回,回身坐回张良对面。
张良见他情绪平复过来了,才开口劝慰“有些事你若是做不了,就交给别人去做。”
即便最后结果都一样,但自己有没有沾手感觉总归是不同的。
有些事恐怕除了嬴政,没有人会逼迫扶苏亲自动手。
张良出身世家,从小爱琴爱书,一派清风朗月之姿,但若是觉得他不通俗务、不沾俗事那就大错特错了。
他家仆僮三百,大多自幼习武,能帮他们家处理许多麻烦事,哪怕他们终日只坐在家中吟风弄月,也能做成许多普通百姓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事。至于惩戒罪人、解决纷争这些事,他们只需要吩咐一声,自然会有人去办妥。
“有很多人会愿意做你手里的刀。”张良缓缓说道,“像陈平就很不错,只要稍加磨练,他必然可以为你做很多事。”
他替扶苏留下陈平,当然不止是因为陈平长相俊秀。他细细摸过陈平的底,知道陈平这人不止学识不错,还有一股子想往上爬的冲劲。只要把事情交给陈平,陈平一定会积极主动地办得妥妥帖帖,绝不让扶苏有为难的机会。
“我知道的。”扶苏说。
若是对方刺杀的是父皇,或者对方做的事会伤害到许多人,他是不会心软的。
这次他只是觉得自己没事才叫李由从轻处置,可听父皇刚才的语气,明显是已经觉得他身边的人劝阻不力。
可想而知,若是他受了伤甚至丢了性命,父皇一定会把张良他们全处置了。
扶苏认真说道“下次我会考虑清楚。”
张良见他想通了,着人去温了碗米酒,叫扶苏喝了下去。
米酒不醉人,喝进肚子浑身暖洋洋的,扶苏这几天一直在路上奔波,本就疲乏得很,漱了漱口便回房歇下了。
张良自己也吃了碗米酒,却没多少睡意。
他起身走出书房,立在庭院中瞧着那几只竹熊小心翼翼地扒拉着栏杆往里看。
瞧着倒是憨态可掬,就是会咬人。
张良笑了笑,抬手做出驱赶的手势“扶苏睡下了,你们自己玩去。”
竹熊听不太懂张良的话,却看懂了张良的手势。
眼见扶苏是不会出来的了,它们凶狠地朝张良龇了龇牙,很不甘心地回院子里掰竹子啃去。
王离过来和人换班,见张良立在廊下看着那几只竹熊,不由走过去说“公子怎么样了”
他和李由是护送着扶苏进宫的,自然也看出了扶苏的不对劲。
不过他们没跟到练武场去,并不知道嬴政对扶苏说了什么。
“睡下了。”张良如实回答,但没有与王离说起扶苏在宫中遇到了什么事。
王离也没追问,只感慨道“我就知道你能劝好公子。”他搔搔后脑勺,颇有些无奈地叹气,“我这人吵架还行,劝人哄人压根不成,李由又是个闷葫芦,还是得你来才行。”
张良想想王离有时还能和李由这锯嘴葫芦吵起来,非常赞同他“吵架还行”这个自我评价。
张良说道“我再去看会儿书。”
王离摆摆手,意思是“你只管去”。
扶苏这一觉睡到天色将明。
他一大早便穿好朝衣,骑马进了宫。
还没到上朝时间,扶苏先去求见嬴政。
嬴政那边也才刚摆上早膳,听人说扶苏来了,眉头动了动,终归没让人把扶苏挡在门外。
扶苏入内喊道“父王。”喊完却是没敢再和以前那样直接凑到嬴政身边坐下。
嬴政搁下筷子,抬眼瞥他“脚钉在地上,不会动了”
扶苏这才坐到往常的位置。
嬴政随手分给扶苏两个煎包,仿佛昨天对扶苏疾言厉色的人不是他一样。
要不是扶苏实在不像样,嬴政觉得自己一直是个慈父来着。
至于昨天在扶苏面前砍个人头,那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当年他和扶苏这么大的时候早就亲手杀过人。
那时他父王自己回了秦国,赵人到处派人搜捕他们母子二人,杀人自然是迫不得已。若是他下手不够狠,死的可能就是他们母子俩,他再也没机会回到秦国
虽说现在已与那时大不相同,扶苏大概永远不必和他一样东躲西藏、挨打受冻,可也保不准会有人和扶苏那个“梦里”那样利用他的心软和孝顺。
早早让扶苏见点血,总比他自己流血要好。
嬴政把自己那份早膳解决完,看了眼乖巧坐在一旁等着自己训话的扶苏,开口说道“行了,该去上朝了。”
扶苏一愣,起身紧跟在嬴政身后。
穿过肃穆的回廊,金色的阳光洒落进来,连栏杆上的雕花都镀上了一层金光。
快到上朝的地方时,嬴政脚步停顿下来,看向不远处鱼贯而入的文武百官。
他转身瞧了眼扶苏,让扶苏走上前看一看。
父子俩并肩而立,扶苏听到嬴政开了口“我们大秦的文官,没一个是蠢人;我们大秦的武将,没一个是软蛋。”嬴政沉声说道,“你想当太子还差太远了――你要记住,不是说你是我儿子,他们就会对你俯首称臣。”
即使是他,也没能让天下能人心甘情愿为他所用,更何况是明眼人都能看出弱点的扶苏
真想要当太子,有些事,扶苏必须改――
至少在天下迎来真正的太平之前,他必须得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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