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林展鹏八岁的时候,林父与陈氏长谈了一次,陈氏是想继续教养次子习文的,作为一个书香之家的女子,在重文抑商的时代,自然希望儿子尽皆走仕途,这是最自然又最必然的选择。她嫁于商家已是无奈,总想着若两个儿子都回归书香,最后金榜题名的话,何等风光荣耀。
然而林父虽有兄弟却皆不成材,无法从中择得一人作为接班主事之人,林父又是决意不纳妾室的,那么家中的下一代主事必须要从林展云和林展鹏中产生。历来官宦之家也是如此,一人走宦途,若想发展得好,背后的财源支撑相当重要,而主持财源之人一般都是与宦途之人关系亲密,方能竭尽所能,为其提供足够的经济支持。而同样,从宦之人会为家族提供庇护。彼此扶持、毫不藏私,方能两相兴旺。
而亲兄弟,是最紧密的关系。
林父其实也曾考虑过侄子们,但细细琢磨了好几年,有的被父母纵得不知天高地厚,有的更是蠢钝。想带到身边来教吧,弟媳又不舍得让儿子吃苦。
陈氏本心十分不情愿。然而丈夫说的话又确然在理。比如兄长,若非家中资财充足,加上后来林家的资助,又怎会在仕途上走得这么顺遂。由此可见,若以后林展云走宦途,林展鹏走商途,那么,一则,兄长与长子在官场上可守望相助互为支持,次子在家主持商事,又可在背后以雄厚财力支持长子与兄长,的确是极为完美的安排。
然而,次子却从此绝了仕途。为此陈氏曾经异常怜爱次子,然而彼时长子也尚幼,且读书何等辛苦,需要她时时的关注和关心,次子却多由林父带领,她的重心和关注便慢慢地有了越来越大的偏移。
幼时,两个儿子都是一样教导的,只是次子时常会被林父带出去看商铺见朋友,自十岁之后,林展鹏就被父亲带在了身边走南闯北,从此离四书五经愈来愈远。而陈氏则愈发把一颗心尽皆扑在了长子与幼女身上,于次子,不是不爱,而是爱已不够。
但无论如何,她也不会允许次子任性妄为。比如她听说次子在屠城当日亲自把一个极秀美的小女孩带进了知府后院。
陈氏不明白次子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或者内心里是明白的,但她不愿意承认那便是不明白。次子如此不驯,竟对着自己掀桌发怒,这是从所未有的事情,简直不知道什么叫孝道,果然是……
果然是远了诗书近铜臭、少了圣人教导的恶果,她就不该让他从商,纵得他忘了圣人教诲。她明明是为了他好!
那些穷苦到无路可走的人,总会仗着有些本事来迷惑捉弄富人子弟,有的狐媚有的奸诈有的擅玩弄小把戏。她从妯娌们和富户主妇那里交际时听得极多,各种警世书上也都有描述,所谓目眩神移,所谓心神不坚,也许他们本心开始并无贪恶之意,可是当见识到从未见过的富贵享受时,又有多少人能够保持本心呢?特别是那样小的小孩子,转性移情那简直不要太容易。
那小女孩太小?人穷得狠了,再小都有本能!
何况,他们不是治好了她的病了么!又不是撵出府去,只是送到养济院而已。当然,她已经知道那小女孩已经逃走,并未进到养济院,可那是她的错么?是小女孩自己不听她的好心安排,自己要逃走,这能怪得了她吗?
所以当她听到下人禀报说林展鹏骑了马出府去养济院时,本来就怒气满胸的,更是又添了十分的恼怒。
待他回来,必定要好好斥责教导不可!不,必须禁足!
林展鹏到养济院当然是为了找江陵。
他在自己屋中痛哭了一场之后,慢慢收拾心情,马上就想到了江陵。
江陵风寒虽已好全,但手臂骨折尚未痊愈,如果不好好照料,骨头极易长歪,而养济院是何等地方他是一清二楚的,他自幼年起便每年与长兄一起跟随着父亲去当地养济院施舍钱粮,那里的寄居者温饱都未必能达到,堪堪只是饿不死而已。江陵一介小小孤儿,手臂又折了,在那种地方如何生存得下去?
他一想到江陵幼小的身影在死尸堆中徘徊失措的样子,心中便十分酸楚,如果放任她在养济院生死难知,他无论如何没有办法放下心来。这是他初次救人,祖父和阿爹自幼教他,救人救到底。
他的马快,只用了半刻钟便到了养济院,找到管事的人后却并未听说有新人入院,不放心,又忍着各种难闻的气味一一认过去,仍是没有。
这阵子他几乎是独力联合众富商重建被倭寇屠了的镇子,因其年少已扬名温州府城,养济院管事因为要暂时收留镇民,见过几次林展鹏,此时当然是殷勤备至,不仅陪着他寻找,还派人打听。
这一打听,便听得一个流民说:“昨日我坐在门口处,看到有仆妇带了一个小女孩过来,但是那小女孩似是不愿,两人刚进了门便趁那仆妇不留意转身逃走了。仆妇倒一直在追,追到那边瓦子棚户处就不见了。”语毕巴巴地望着林展鹏。
林展鹏一听,心中惊怒倒大于喜悦,此时他倒宁愿江陵进了养济院,此时便可以顺顺利利将她接回去,这一逃走……可是逃去了哪里?却还是记得低头给了那流民一个银角子:“谢谢你。”
又递了块银子给管事,顾不得管事继续搭话,一边牵着马往回走一边皱眉思索。
江陵会去哪里?
林展鹏似是想到了什么,骑上马一路回府,也不进门,在府门口让门房把自己的小厮四明叫了出来,吩咐他:“你找几个本地人,到养济院附近的瓦子棚户那里寻那日咱们带回来的小姑娘,悄悄地寻。”
自己却对门房说:“待我父亲回来告诉他,我去镇子里了。”
四明得了吩咐要走,一听此言退了回来:“少爷你不回府?已经申时了,去了镇子里怕是要夜黑了,那边无处可歇晚。”
林展鹏挥挥手:“不碍事,你不用管我。三水在那边办事,我会找他。”三水是林展鹏带过来的另一个小厮,因重建镇子需要人手,三水较为年长熟手,便派在了那里。
四明方才点头离去:“少爷一路小心。”
林展鹏提起马缰,往东城门而去。
从温州府城到镇子足有三四十里,若是成年男子步行,需得一个多时辰,小小孩童怕不得走上两三个时辰。林展鹏心中很是忧虑,却不知江陵本身从小体健,半年乞丐做下来,在走路上的迅捷上与成年男子并无太大差距。只是她到底接连两场大病,右臂又折,这一路行来颇是不易。
她走了两个多时辰才到镇子,因为镇子被屠之事太过惨烈,一路问来倒也不难,反有些乡民见她小小孩童长途行走要去镇子,都认为是去寻找亲人,很是怜悯,有善心大娘用旧衣裳包了些许食物做成背囊让她背上好一路上解饥,并告知到了地头有赈灾棚可领食物。江陵也不解释,挑耐饥的一一收下致谢——她不知道要在那里等多久,在能力范围内,食物当然是越多越好。
而且,还要省着吃。
镇子在衙门派来的人和当日逃走返乡的人几日的抢修下,略略有了些人气,因为当日被杀死踩踏而死的人实在太多,几乎占了整个镇子人口的一大半,所以,倒塌的房屋也没有人去管了,原来住的房子倒了的也没有能力去重建,便不去管,住到已无主的略微完好些的房子里;若是烧得黑黑的,便修了修仍是住了回去。就算这样,镇子的房屋还是空出了很多。
倭寇烧杀抢掠之下,镇民的房屋几乎被洗劫一空,特别是米粮油都空空荡荡,生存的人几乎人人都有伤,有的是重伤,这便是林家和各富户的使力之处,林家仗着行商之便,紧急从邻近府县调来粮食和日用以及大夫、药品,在镇子外沿设了棚,安排了人在那里让镇民来按人头领用物品粮食、给伤者治伤包扎并日常检查。
镇子还需要清扫和清理,这些事宜除了镇民,府衙也和林家等富户出了人丁或钱粮请人来。
如此连日劳作,也只是略微恢复了些人气。死的人太多,一到晚上便觉阴风阵阵,镇子上幸存的人却大多不怕,逝去的多是亲人友朋,无从惧起,时时闻得哭泣声。头七那天夜里街头巷尾几乎是烧了一夜到天明的纸钱和香烛,家家户户都是哭声和呼喊声,就没停歇过。
人们的脸色都是沉重的阴霾的。
江陵见到的就是这么一个镇子。
她其实很害怕,站在镇子里,一直想起来那天晚上的恐怖,想起来尸山血海中的疼痛和无助,那些黑衣人,那些火海中的记忆,仿佛一下子全都回来了。江陵紧紧咬着牙,心里掠过一阵又一阵的绝望。
她,再也回不去了。
一个人,从此就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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