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展鹏在江陵到达镇子之后的夜间纵马赶到镇子,然而处理镇子的各种杂事已经忙乱到昏了头的各管事小厮根本不可能注意到一个小乞丐般的江陵的到来。镇子也并不是只有一个入口。
天色已经黑透了,林展鹏就算想进去搜找江陵也是不可能。镇子惨遭大变,人烟稀少,到处是阴暗的角落,若是举了火把进去怕不是要再度惊扰受惊受伤的镇民。
代表林家留在此处的是林展鹏的贴身小厮之一三水,三水和四明都是林父精心挑选出来跟随林展鹏的人,他们不仅是小厮,也是将来他的心腹管事,只听林展鹏的使唤,连林父的话也可以不听的。因此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既留了他在这里,便是代表了林展鹏的。
三水看到林展鹏忽的骑马来了镇子,十分吃惊。本来林展鹏昨天傍晚才离开,一般来说,若是无大事,四五天来一次即可,三水比林展鹏年长,先是跟随林父历练几年才被挑到林展鹏身边的,处理这等细事本就是他所学的重点,细节上并不需要林展鹏事事提点。可是怎么他今日又来?而且不像往常都是很早就到,偏是夜都黑尽了才来,难道是有什么事发生吗?不过他还没问出口就听得林展鹏说:“今晚我与你挤一挤。”
前来主持办事的不是富商富户的管事二管事便是衙门里的人,这些人在家里也都是带着手下的人,早就有人收拾好了几间干净的屋子供他们暂住,被褥什么的也是自州府或隔邻运来崭新干净的,因为像林展鹏这等身份的人必然不会在此过夜,便也很过得去了。
三水听得自家少爷这么说,瞪大了眼睛,看了看林展鹏的神色自觉地闭上嘴,点头自去收拾。
林展鹏今日晨起办事,午后又因与母亲争执,之后大哭,随之半日奔泊找寻江陵,整日下来心神俱疲,也不等三水收拾好便径自躺在了三水的床上。三水倒也不以为意,商人四海奔泊,林家虽然豪富,在路上时有时住得还不如这里。
然而累且疲,林展鹏却仍然没有睡意。
事实上,这一夜,谁都没有睡得安稳。
林家现任家主林父林忠明,头一次与妻子陈氏起了争执。
他对下仆的掌控是一直相当得力的,次子与妻子的争执、次子一怒之下夜奔镇子找寻孤女,他很快就知道了。虽然争执的内容只得门外仆人胆怯的寥寥数语,他却心知肚明。
对于妻子的执念他很是明白,也很是理解,但是他不理解为什么她会对亲生的孩儿这般偏心。
他第一次对着妻子怒斥:“你到底明不明白,鹏儿是你的亲生孩儿!他也是你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他一片善心救人,你就这样疑他、对他?”
陈氏见丈夫居然指责自己,气得霍然立起:“我当然知道他是我亲生孩儿,我可有半点对他不住?是衣食缺了还是教导少了?倒是他,为着不相干的旁人忤逆母亲,句句驳我的话,不肯服一点软,这哪里是正经读书的孩子!全不知那点圣贤书读到了哪里去!”
林忠明怒道:“驳你的话?你想想你自己说的是什么话!”
陈氏反手指着自己:“我说错了什么?我哪句话说错了?大哥治下出了这等大事,难道不该小心为上?官场之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大哥又无有力的靠山,若是被小人污蔑,那是不是要罪加一等?不过区区一个孤女,她难道不是本来就该送到养济院去的么?已经好医好药替她治好了病,难道还要留着她留成一个祸患?我是为他好!”
林忠明怒极反笑:“若有这等事,大哥大嫂还会想不到?当日大哥与幕僚都已商议过了,还需得你一个内宅妇人思虑朝堂之事?陈氏啊陈氏,你为自己找的借口也只能骗得过自己。你心底里想的是什么?你担心鹏儿什么?”
陈氏一向自恃诗书传家,因自幼同知府兄长一起读书学习,自诩见识学识远高过于同侪,连大嫂都并不在她的眼里,更别提身边那些常来常往的生意场中的商妇等人。林忠明也一向尊重她的意见,就算觉得用不上也从来笑着听完并不反驳,此时听得丈夫的讥讽,心头勃然大怒,几乎怒不可遏:“你说什么?你竟敢……!”
林忠明啪一声拍案:“你内心龌龊,竟将自己的亲生孩儿想成了那等下三滥!”
他是真的愤怒,虽从商有时不得已行下等事,他却一直努力让自己行得正坐得直,他不二色虽有妻室助力极大的原因,可是自问若是纳妾妻兄也必无异议——妻兄后宅亦有三名爱妾不是?他亦努力教导儿女,持身严正,言传身教。
他希翼林家能够转换门庭更上一层楼,但也希望无论行何营生,子孙后人都是清清白白的人。
至少,能够坐得正行得端。
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妻子竟是如此看待他、看待林家的人、看待商人。这么多年来,他的妻子一直不曾看得起他和林家。
甚至于这般污辱他的儿子、她亲生的孩子,不过是因为这儿子将要行商。
她出身祖孙三代秀才之家,仕农工商,他娶了她的确是高攀,也知道她心中必是有不愿,然而她温顺柔和,他以为能慢慢用真心诚意改变她的偏见。谁知道这世上的根深蒂固真的是无法改变的。
想到这里,他几乎万念俱灰。但是他知道他还是得感谢她,她兄长的助力、她生养的两个好孩儿,她让林家看到了改换门庭的希望。
他见陈氏听得此言,一时语塞,打起精神,沉下声来:“你扪心自问,自从答应鹏儿从商之后你对鹏儿的态度是如何样的。你出身诗书,看不起商人,我明白。你便是看不起我,我也不怪你,”他哽了哽,咽下那点苦涩,“但是你的儿子,总是你的儿子,一个从仕一个从商,你心中就分了那么大的高低?你别急着否认,你请自己问问自己的内心,若不是你偏心,那孩子……那孩子……,孩子心眼最明,他那样迫切得想要得到和云儿一样的看待,你身为一个母亲竟然看不出来?哪次出门回来他不是捧着一堆东西首先巴巴地跑来找你?那都是他到处搜罗想讨你欢心的!你若是……”
林忠明长叹一口气:“陈氏,你若是实在不愿,我也不忍鹏儿委屈,现下还来得及,让鹏儿回来读书吧。”
他盯着陈氏:“想必这样,你能够不再伤他的心,能够将他与云儿一视同仁。”
陈氏脱口而出:“鹏儿于四书五经上的天资远不如云儿。”
林忠明沉默了一会儿:“至少一个秀才,他还是考得出来的吧?”他想了又想,强行咽下一句话:难道你当真、只看孩子是否出息来论亲疏高低?
陈氏怒火仍是高炽,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然而怒火冲昏了头脑,一时想不出那个不对在哪里,这是第一次,她的夫君冲她发火,也是第一次,她面对夫君似乎无言以对。
林忠明心中失望至极,他后退一步,转身淡淡地说:“你安歇吧。”
陈氏几乎是条件反射般问:“你去哪里?”问完便后悔了,她管他去哪里!这般不给她面子,这般无理取闹……!
林忠明冷笑一声:“我自去问大舅哥,你生的儿子都要从仕,我林家家业总不能断了继承,少不得另找他人生养。”
他再不愿多说一句,拂袖而去。
陈氏霍然追上几步,又站定,只气得浑身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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