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他并未睡着, 睁着眼睛到了天明;而傅平也在暖亭喝了一夜的酒。
此后,傅平便病倒了, 偶染风寒。大夫说,郁积于心, 内中虚弱, 风寒来势汹汹,需得静养多日。然而一病至今好好坏坏,如今天气转热却愈加沉重。
傅平看着床前的幼子, 幼子自幼生辰有异,倍得家中宠爱, 尤其祖父母爱若珍宝, 呵护备至, 但小小孩儿却从不曾坏了性情。江宣也曾说他天生质朴淳厚, 很是难得。
在傅平心中,长子傅笛是要继承家业的, 次子傅阮是长子的好帮手,幼子他愿他自由自在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起先的确是这样,傅笙一直生活得无忧无虑,因他对所有人都没有威胁、待人至诚,所有人都喜爱他。
直至六年前傅笙八岁。
那一年的五月江家失火满门皆亡, 江陵在他生辰宴中被他救下却忽然失踪,从此傅笙再不曾无忧无虑。他夙兴夜寐,勤奋读书,又积极学习家中生意, 努力研究纸张技术,小小年纪,竟让他想出改良造纸的法子来,傅家的元书纸经他改进,减了分量却看上去更加厚实,成为了更热销的新品。
傅笙与江陵自小一块玩耍,两小儿意外的合拍,因此感情甚深,大家因此怜惜他痛失小友,只道他深受刺激才发奋起来,却不知道还有福满楼那一件事。祖母心疼得抱着他不许他太过辛苦,他同祖母说“孙儿知道祖母最是疼爱孙儿,可是孙儿总要长大,单是依赖家中度日,如何能养家呢总要自己立得起来才是。再说,孙儿是傅家人,总要为傅家做些事才对得起傅家养育宠爱之恩呀。”祖母大为欣慰,连呼果然是自己最疼爱的孩儿,不用教导便明事理,从此愈是千依百顺。
他自己则是默默地看着傅笙的努力,虽未问出口,傅笙却似是知道他的想法,一日在纸坊与他说“阿爹,我需得加倍努力,需得让自己立得稳当。因为,我要去找陵姐儿。”
傅平轻声问“你那年在纸坊告诉我要去找陵姐儿的时候,便知道的么”
傅笙摇摇头“在那之后两年。去年九月阿爹和三叔在暖亭喝酒,我去找阿爹才听到的。”
傅平呆呆地看着儿子,问道“那么,你是自己早就决定要去寻找陵姐儿”
傅笙点点头“陵姐儿很聪明,她不会死的。我会找到她的。”
傅平又重复问了一句“你早就决定要去找陵姐儿了”
傅笙耐心地又点点头“那晚陵姐儿不见之后,我就告诉自己,我要去找她,我发过誓要一直陪着她,护着她的,所以我一定要去找她。”
傅平的眼角慢慢沁出泪来,他微微地点着头,轻声道“好,好,好。多谢你,笙哥儿,是阿爹对不住你。”
傅笙看着父亲的样子,强笑道“所以阿爹你要放宽心,好好地将养身体,等我找回陵姐儿,你就能看到她了,就能放心了。”
傅平闭了闭眼,慢慢抬起手,极慢极慢地抹去眼角的泪水,扯出一丝笑容“阿爹现在就很放心了啊。”
他的另一只手一直握着傅笙的手没有放开,静静地过了一会儿,窗外山林间风声隐隐,树叶簌簌,偶有蛐蛐声脆、夜鸟归林,本是生机灵动,却无端听出悲伤来。因家主养病,宅中甚是安静,隐约能听到远处厨下些微话语声。
傅平睁开眼,示意傅笙靠近,傅笙俯下身去将耳朵靠近父亲,傅平于他耳边轻声道“带走陵姐儿的人,是锦衣卫。”
一声平地惊雷,傅笙霍地站起身来,却一个踉跄几乎摔倒,扶着床沿慢慢站稳,心中激荡震动如惊涛骇浪,他震惊地低头望着父亲,傅平悲哀地迎着他的目光微微点头。锦衣卫传说中的锦衣卫,远在天边的可怕存在,怎么会
不知为了多久,傅笙方木然坐下,却找不回自己的声音,几番张口又闭上,十四岁的少年脸上全是不可置信和惊惧。
锦衣卫居然是锦衣卫带走江陵的是锦衣卫,那么,烧了江家满门的也是锦衣卫么锦衣卫替皇家办事,江家江家
傅平的悲哀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道“当日是县尊大人亲自找我,我不肯依从,他出于无奈方悄悄说出那人身份,我曾经怀疑过江家的事和陵姐儿的事是两拨人所为,但是县尊说,若是我不肯听从,江家的结局便是傅家的结局。”那就是说,这是同一拨人所为。
傅笙的脸色变得雪白,嘴唇也被他自己咬到苍白,傅平轻声问“你还要去找陵姐儿么”
傅笙霍然抬头,目光坚定“当然要。”
傅平又是欣慰又是歉疚又是难过“我这些年暗暗地寻找了很久却毫无线索。锦衣卫身份不可能冒认,那个带走陵姐儿的锦衣卫钩鼻帚眉,下巴处有一粒黑痣,形容极是好认,我明里暗里探问,却无人识得。”
“这些年的寻找过程,我记录在一个账薄里,放在书房暗格里,笙哥儿,你千万要小心再小心。”
傅笙点点头“阿爹,我知道了,你后来一直在京城和南京,是因为觉得这两个地方最有可能么”
傅平叹了口气“正是如此。锦衣卫虽然在各地都有暗桩,但总部在这两地。当日陵姐儿被带走时那人虽只说过一句话,也是极正宗的官话。我一路沿北寻找都无踪影,唯有京城南京两地兴许能找到线索。可是为何无人识得那个人呢”
傅平说了太多的话,一时喘息不止,脸上神情极是疲倦,更显得黯淡蜡黄,傅笙心中又是心疼又是难过,禁不住说“阿爹别再说了,等你好转一些了再与儿子细说。”
傅平摇摇头,却听得轻轻的脚步声往这边走来,便只低低叹了一声“也没甚好说的啦。笙哥儿啊,你行事要千万小心啊。”
傅笙也听到了脚步声,点头道“阿爹你放心,你要好好将养,甚么事都交给儿子们,儿子们都长大啦。”
妇人一只脚踏进门来便听到傅笙这话,叹了口气“可不是,咱们笙哥儿都十四啦,要说亲的人啦,傅家这么多人,你就好好放心将养着,等身子好起来,甚事做不得。”
她脸上忧色极浓,却尽量说着轻松的话题,转而又对傅笙道“饭食得了,待会儿厨娘会端到厅堂,你过得片刻去吃。”
傅笙哪里还吃得下,却也强笑道“辛苦阿娘了。”
妇人又见傅平仍在轻轻喘息,柔声抱怨道“昨日拉了笛哥儿阮哥儿说了半日话,今日还不歇着,有甚么话这么急着说呢,你呀,等身子养好了什么时候说不得。”
傅笙亦轻轻握紧傅平的手,抚着他的胸口“阿娘说的极是,阿爹你别叫阿娘担心了。”
傅平闭着眼轻声道“笙哥儿去进饭食吧。”
傅笙见状,点点头松开手,傅平却紧紧握了握儿子的手方才放开,见他走了两步,忽然又道“笙哥儿,阿爹对不住你。”
傅笙的眼泪几乎要冒出来,他摇摇头“不是的,阿爹,你对笙儿极好。”
傅平闭眼一笑“去吧,去吃饭吧。”
翌日,傅平于昏迷中病逝。
幼子傅笙悲痛欲绝,在家守父孝半年后亦重病卧床,因其生辰有异,傅家众人极是担忧,将他送往南京治病将养。
傅家家主傅平病逝的消息传到衢州金华府城的时候,江陵在金华与钱庄办理的抵贷事宜已近尾声。等她办完事情时已是未时,她顾不得休息,匆匆与金华的林家铺子掌柜交代了几句,买了几个烧饼就上马赶路回衢。
快马加鞭也需得近两个时辰才能赶到衢州,等她进入衢州府城的城门时,方提缰一时茫然。她赶回来做什么
傅平病逝,因是家主,自然会有报丧的家仆前往各家,接到丧讯的人家一般会在三日内尽快上门吊唁。傅平昨日病逝,今日金华府城接到丧讯,衢州府城应该也是今日接到,依林家的习惯,明日定然要赴龙南溪口吊唁。而吊唁的人定然是林展鹏。
她急着快马赶回来,是希望明日能与林展鹏一起前往傅家。
可是按常理林展鹏见她辛苦赶回来定然会让她好好歇息,除非她主动要求前往问题是她为什么要主动要求前往傅家吊唁林傅两家一无生意往来,二无多深交情,江陵更是外来人,提这要求岂不古怪
任她再是机灵善谋,也一时茫然无措。
过得片刻,见街上行人都好奇地看着她,江陵方提缰慢行,渐渐地马儿走到了林家珠宝总铺,铺子自然早就关上了,她叹了口气,绕进边门下了马。
林掌柜夫妇和林家宝正在吃饭食,见她回来都吃了一惊,林家宝道“果然是林哥儿,办事利落哈,三天就办妥了两件大事还整个人都回来了。”
林掌柜一个后脖勺打过去“你回家不是整个人回来的”
林家宝摸摸后脖子嘿嘿一笑,一脸表示不与老父计较的表情,江陵见了他们笑闹,人便鲜活了起来,嗤地一声“阿爹你不知道吗,他自然不是整个人回来的,心肝脾肾都不曾回来呢,也就带了一张嘴一副胃肠在身上而已。”
张氏喷笑,连连点头“还是林哥儿说得是,说得太是了。”
林家宝遇着江陵就没有赢的时候,忍不住揶揄她“姑娘家家的牙尖嘴利成这样,以后可怎么嫁人呢啊呀,你这么了解二哥我,莫不是你也只带了一张嘴和一副胃肠回来”
江陵一怔,她反应敏捷,立即回道“你这便是认了”
林家宝牙疼“我没有”
江陵哈哈大笑,见秀娘拿过来碗筷,便自己去装了半碗饭,就着菜吃得飞快。
林掌柜见她这般匆忙,便道“吃慢着些,既已回来,待会儿便回林家大宅去吧,少爷明日要去龙游溪口吊唁,估计两天才能回来,怕是有事要交代给你。”
江陵听话放慢了速度,边吃边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知道处在傅平的角度应该如何选择。
所以常说,不要轻易去考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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