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的血仍是温热的、粘腻的, 而血的主人已经再也不能睁开眼睛看着她,那双温和的、鼓励的、充满了真诚信任的双眼阖着, 不肯再睁开。
江陵的悲痛和绝望如同海啸一般汹涌而来,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只觉得一颗心痛到极处, 整个人绝望到了极点,她无神地望着林展鹏,这个人, 这个世上最好的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六年来, 他亦师亦友, 他关爱呵护, 他用尽了所有的能力为她张开遮风挡雨的羽翼, 从弱小到强大,坚定地、再三地护着她。他从始至终对她充满了信任和真挚, 不曾有一丝怀疑。他说林哥儿,你要记得,我对你并没有救命之恩。林哥儿,林家和你,是做了一个利益上的交易, 你一定要记住这一点。林哥儿,从现在开始,我们,我和你, 或者是林家和你,是一种平等交易的关系。
然而,他予她的,却是放手、放权、放心和完全的自由。她能够随意动用林家铺子里的所有资金和交易,他从不曾有一丝阻碍,从不曾有一丝犹豫,在她知道和不知道的身后,他为她阻挡了所有人的妨碍不满。
他让她去练习、去犯错、去改正、去历练。他带她去书院去大商户处学习,她提出的所有问题,他都想办法去解决。
他像一座坚固到无与伦比的高山,矗立在她的身后,让她无所顾忌地勇往直前。而其实他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而已。
他甚至为了让她安心留下,就算早已知道她的身世也三缄其口从不说透,只是默默成全他让她去亲手祭奠先人,他让她跟他去拜祭旧人。
江陵曾经想过,只要林展鹏在林家一日,她也许可以一直呆在林家,直到复仇那一天到来。
江陵的泪水汹涌而至,停不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张开嘴,却无法出声,她伏在他已无呼吸的胸前,全身浸在他的血里,无声地痛哭嚎淘。
不,不,不,不,不
你不能扔下我,你不能离开这个世界。这个冷酷的世界里,因为你才温暖光明,你不能,不能离开。
那些笑闹,那些耍赖,那些纵容,那些欢乐,那些窗前的仔细研读讲解,那些商户间的谈判机锋
这些,那些。
从此如何去面对从此如何去回忆
江陵痛哭到抽搐,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绝望铺天盖地,痛苦铺天盖地,黑暗铺天盖地。
这是一场噩梦吧是不是睁开眼睛就能醒过来
四明的哭声忽地戛然而止,他轻轻地放下倚靠在自己身上的林展鹏,走到了伏地的江陵身前,举刀站立。
随后,正房门窗被轰然踢倒,几十上百的黑衣人站在那里,看着他们。
最前方站着的仍是那个戴着斗笠的男人,斗笠的宽檐遮住了他的眉目,模糊不清;他的身旁是个儒装中年人,面上带着漠然的神情,似是司空见惯,世上任何事不能让他动容。
斗笠男人下令“将此人格杀。”
江陵只觉身上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撞,原本剧痛到已经麻木的肩背又痛了起来,她哭得已经有些神智模糊,呆了一呆,缓缓抬头,只见正房里刀光闪闪,四明已经被逼到了角落,正奋力格挡着贼人的长刀。
她的脑子忽然之间如刀光劈过,瞬间恢复了清醒,她跳了起来,短弩已经拿在手中。
这么多的人,已无幸理。江陵的心中再无顾忌,死便死罢,大家一起死罢她杀意横生,举起短弩便射。
几声惨嚎,几个贼人或手臂中箭,或后背中箭,惊怒之下转过身来,因正房不大,进去格杀四明的贼人只有四五人,这一下却伤了三人。
可是四明先前已经力尽,后又伤心痛哭,此时腾挪之际已是极为吃力。
江陵一挥短弩,弯腰捡起一把长刀,直接便冲了过去,四明既危,她还怕什么
一把长刀朝她劈了下来,在一个惊呼声中她飞快地跳了开去,亦是挥刀砍去,她四年来未曾停过习武,虽因天生条件所限,力气却并非想象中那般弱小,挥刀之际亦是虎虎生风,那人本已受伤,却没料到她竟也敢挥刀,忙收刀避开。
江陵转身仍扑向四明身前贼人,却不料身后又是一刀,这便再也闪避不开。江陵悍然不惧,在这风声袭来之际,她以常人想象不到的速度转过短弩,向门外射出弩箭,只求在死前多杀伤几人垫背也是好的。
“当”的一声,那一刀被冲进来的人挡了开去,那人赫然竟是戴着斗笠的男人,他沉声道“不要伤了这个小童。”
他一把便紧紧捏住了江陵的手臂要把江陵带出正房,却没带动,低头看去,只见江陵的短弩已经抵在了他的肚腹,一双眼睛如狼一般瞪着他,声音嘶哑难听“放我们走”
短弩的箭筒里还剩一支箭,江陵紧紧扣着机关,那人缓缓松了手“好。”他对着四明方向那两个人道“停手。”
那两人再过片刻便可得手,心有不甘,又挥了几刀才收回刀,四明挥舞长刀逼退他们几步,方才拄刀于地喘息不止。
江陵咬紧了牙关,道“你送我们走。”
那人忽地一笑,鬼魅一般转了个身,江陵的短弩便对了个空,她只愕然一刹,迅速将短弩对准了自己胸前,那人本想去夺她的短弩却没料到她反应如此迅速,倒是一呆。
江陵冷静地道;“我们不能走,便只有死,这便死好了。”
那人反应也极为快速,立即道“我不杀你们,但你必须在我掌控当中。”
江陵冷笑“我凭什么信你”
那人嘿嘿一笑“我是海商,你这伙伴身手甚好,我掌控了你,他便定然为我效命,为我冲锋陷阵,多么划算。而你,你擅辨珠宝玉石,于我有大用。”
他解释“我本就不欲伤你,所以你看,我适才只让他们杀你的伙伴而已,你可是毫发未伤。怎样,我可信了没有”
江陵紧紧盯着他,他摊开双手,以示诚意,并挥手令那两个围着四明的贼人退出房外。
江陵与四明相视片刻,微微点头,然后转向那人“你若不守信用,我定教你后悔。”
那人不以为意地道“你放心,有他在,我反而对你有些把握了,否则你给我来个以假当真,以次充好,我岂不亏得更大。多杀一个人少杀一个人,于我有什么区别随我出去吧,我虽不是好人,说话嘛,十成里面总有八成是可信的,涉及到钱财了,那就十成十都能信了。”
江陵一步一步地随他走出房外,那人也不管她手上的短弩,等到四明也走出来,四明看着江陵,咬了咬牙,将手上的刀扔在地上。
那人也不多话,挥手令人拿出两副脚镣,飞快地扣在了他们脚腕上。江陵低头看去,脚镣细巧并不沉重,但纯铁所制十分牢固,她心中微微一沉,这是逃不了了。
那人似是看透她心中所想,道“这若是能逃走,我就服了你们。不过最好是两个人能一起逃走,否则我管你们有用没有,逃走一个,另一个立刻格杀,绝无二话。”他语气轻描淡写,却透着杀人如砍菜般的轻松惬意,反让人心中惕然。
江陵再不去管他,只站在那里,将院中所有的人一个一个地看过去。满月上中天,透亮无比,照着地上血腥尸体和站着的黑衣人们,俱是清晰分明,十分惊悚可怖。江陵似是全未看见,全无所觉,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这些人。
记住他们。
一个也不能漏。
既已将他们上了镣铐,便不再有人关注他们,一个黑衣人上来道“那几个人怎么办”
戴斗笠的男人漫不经心地道“在不要紧的地上扎几刀,打晕了扔着便是。别扎得太深,血流得太多死了就不好了。”
那黑衣人嘿然一笑,答了声是,带了两人离去。
四明霍然抬头,斗笠男人似是看出他的疑问,桀桀一笑“我们这般悄无声息地进了林家宅院,你道为何”
四明咬紧了牙关,斗笠男人见他如此,也不再与他说话,低声与身旁的儒装中年人说了几句,又听身后有人叽里咕噜地说了半晌,儒装中年人回过头来,道“不可”
自有通译说道“平井说,不如点一把火将这里烧干净了。”
这话一出,连江陵都抬起了头。
中年人继续道“不可。此刻能搜到的东西都已搜到,我们即刻便走,此城中并未察觉我等,正可悄然离去,不用与官府兵碰上。若是点了火烧起来,就比较麻烦了。”
斗笠男人却道“此刻离天明只有两个时辰,我们走不了多远。”
中年人一笑,极是悠闲“刘公不必担心,我前几日进了城来,方知林家有仆人极是聪明,按着一年四季的寒温算好灯笼里蜡烛该有的长度,是以大宅门前的灯笼里蜡烛都会在天明时分燃尽熄灭,不用人去熄烛。因此林宅中人虽然已全部死绝,但大门前的灯笼既不会在天明时仍大亮却因无人熄烛而引人注目,那至少到午时前不会有外人生疑。我们足有五个时辰可以离开,若是脚程快些,在他们发现之前,早已散入山林,影踪全无了。”
斗笠男人闻言一怔,不禁抚掌大笑,拍了拍中年人的肩膀“那便走罢”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和这一章其实想像中会是写得最辛苦的,但是写起来倒也很快就写好了。原因是想了太久太久要怎么写了。
其实我在写到20万字的时候,心里就很忐忑,因为二少爷的结局是一开始就定好的,他的存在是改变江陵一生的存在,江陵心中的光明正直一来自父亲二来自林展鹏,而林展鹏的人品更鲜明深刻,毕竟在她的性格形成时期,是林展鹏影响着她。
我曾经很纠结要不要让他死,或者是不是让他死而复生,为这个问题和朋友讨论过好几次,最后的结论是,他不死,江陵后面的故事无法展开,或者可以展开,但是就弱化太多了。
我也很难过,因为我很爱林展鹏,很多人都认为我为什么要把林家的故事写得这么详细,一是因为江陵的经历决定了她以后的决策,二是我想好好地写林展鹏。他是所有人心中的向往,他将是这个故事中最完美的形象。由里而外无不如是。
而江陵会在他的肩膀上展开翅膀。
明天后天照例是休息,我会好好地想一想下面怎么写。因为会到了最难写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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